我有些低落地走出颐和园,来到园外的宫道,一抬眼看见沈爷满面忧色地站在道旁,我俩目光相触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眉峰紧皱,眼里的泪将要涌出眼眶。虽没有看见载湉,但是我忽然明白了,太后只是偶然移驾园中,也要载湉坐舆轿跟了来,太后,当真是不能让载湉独处片刻的!
我出宫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正要出宫的庆善。他的神情极端落寞,仿佛有天大的不悦之事。看着他无言地走了一段,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道:“庆大人,怎么了?”
庆善友善地看我,伤心地说:“宝哥,太后寿宴已说定不请元儿,可为什么还是不让她……”庆善一抬手,擦去眼中滴落的泪,“哎!宝哥!都怪我,怪我当初太软弱了……害了她呀……”
我眼中带着些同情和怜惜,无奈地目送庆大帅哥的离去,心里一痛,眼睛也不觉湿润了。
到了夜晚,我在几个老太监的严密监控之下上了岛子。有这些人在,实在是碍事。
好在天下无人不爱财。我想,太后的寿日将近,太监们对上级的孝敬也是一笔大开销,好在上次有几个上书店的“客户”被大舅子给选上了,自然也孝敬了我一些,这时这些“黑钱”便有了用武之地,一向小气的我,这次出手特别大方。
“您请,您请……”几番毫无掩饰的出手之后,几个完全不相熟的老太监看在李大总管的面子上,“慷慨”地放我进了涵元门。
此刻苍穹上群星闪耀,淡淡的星光照着涵元殿,将这雅致的殿宇,镀上一层轻薄的浅银色。入秋不久,南海子葱郁的花木并未凋残,柳荫花影中,还有断断续续的蝉鸣传入耳中,我提了一盏宫灯,缓步上岛,心中隐藏的不快与哀愁,也好像随着这静谧的夜色,渐渐褪去了。
我悄无声息地上了岛子,见着星光下静立的沈廷玉。他的臂弯上,软软地搭垂着一件银灰色锁金线的披风,无月的夜里,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晚风中发怔。
我轻轻唤了一声沈爷,他才转过脸来,慈和的脸上神色沉静,他正色问我道:“公爷,老爷子坐在那厢的迎熏亭里。陆全恩在那里跟着,他不叫我过去。”
我道:“最近天气忽冷忽热,他怎么坐在风口里?您也不拦着?”
沈爷无奈,皱了皱眉,道:“他的性子,哎,我劝不住他。”
我当然知道沈爷说的是实话,只得无可奈何地道:“您给我吧,让我去试试呢。”
沈爷的眼中有着某种希望的光,立刻对我道:“我引您过去。”
跟着沈爷来到岛子的最里边儿,我才见老陆默默地立在一个大亭子的朱红色立柱旁边。那亭子配着明黄色的玲珑飞檐,数级台阶均是汉玉铺地,果真有皇家气象。
但是八角亭子,孤悬池边,当然是八面来风,眼下入秋不久,夜风确实很大。
我远远看见载湉默默坐在亭中,微微仰头,那双秀美的眸子有些痴迷地望着满天的晚星,任凭那夜风毫无遮拦地吹上他的瘦脸。
我向老陆递了一个眼神,老陆半天才会乐意,轻声朝我这边来,低声道:“这阵子都是这样。老爷子的心事,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他。”
我看难得近处无人,只有沈爷立在稍远处的角落里,正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拿上那件披风,我悄悄从后面上了亭子。
那件披风落在他的肩上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我听他沉声说道:“说过不要了。”
我也不和他客气,沉声答道:“风大,和表哥不准任性!”
坐在棕红色旧藤椅上的载湉这才回头,一见是我,也没有多少欣喜,只是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那水一般的眸光又转到身上这件披风上。
我眼见他眼中透露的,那种类似害怕的神色渐渐消去,但他的神色却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些疑虑,良久,他才道:“表哥,我有句话想问你。”
我见了他日渐憔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那样心疼,我努力把僵硬的微笑留在脸上,对他道:“问吧。表哥知道什么,都告诉你。”
载湉扶住了藤椅的把手慢慢站起,扶住亭子的朱红立柱,闷闷地咳了一阵子,身子微微颤抖,整个人就像秋天枝头上欲落未落的黄叶。他看向我,看得出来,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眼中那汹涌的泪意却又好像控制不住,他带着泪转眸看着我,语音沙哑而低沉,却十分痛心,“为什么放走刺客?”
他问的当然是前阵子小星的事。因为紧张,我下意识地闭了眼,努力理清思绪,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决定欺骗他一下,我说:“表弟,那个刺客轻功高强,他是自己跑的,我吓懵了……”
载湉转过眸子瞧了我一瞬,眼里带了苦涩的笑意,然后软软地坐了回去,道:“小靖,我有这么好骗吗?”
我知道靠糊弄这招只会消减我俩的友情,所以我决定告诉他实话,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也曾经是你的……”
他皱了眉,瞧样子是有些怒了,只是压着怒意问道:“谁?”
我道:“他爹是醇王府的御者,名叫牛桂金。”
载湉从藤椅上一跃而起,望定了我,低声问道:“小星……为什么连他也做了革命党,为什么连他也要反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是柔声应他:“皇上息怒,这不怨您的!”
载湉伤心地看向天上的星辰,一瞬,他平静地看着我道:“表哥,其实我也不愿长留在这世上……”
我一时觉得心疼极了,想也没想,慌不择言地劝他道:“皇上莫要灰心,天下终归还是良民多,以后太后终归……”
载湉的眼中,似有一种伤痛到极致之后的麻木,仿佛我的友情,也无力打开他心里的这扇门,他喃喃道:“表哥,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或许天下人都做得,只有我做不得;有些想法,天下人都可以有,而我偏偏不能有。”
我心里暗道一声:“不管了!”便脱口说出了真实的想法,“只要没有人挡着你,你就不会……”
“没有用。”载湉坚定地打断了我的话,正色道:“天下要发展,满汉就得合一。可那些旗人仗着先祖的功劳权势,天生就有优越感,而且自以为高人一等,早就不学无术。就算有几个明白的,也是杯水车薪!若不打压他们,天下由庸才把持,教人如何不反呢?可若是不用他们,满人便要疑我是故意与他们作对,朕瞧他们都是糊涂蛋!”载湉道:“小靖,当初只恨我没有听你的话,如今大清恐怕会亡在袁世凯的手上!姓袁的一味挑唆太后,把立宪的时间往后拖,就是想趁机培植势力,好等将来朝廷先机失尽,他好一举取而代之……”
我急了,急忙掩住他的唇,提醒他道:“这些话对别人可不能说,在太后面前也丝毫都不能显出来!这个,您一定要听我的!”
载湉道:“表哥,我昨儿得了一梦,梦见自个儿变成一只鹰,飞在大海上,飞了好久也不见陆地。我想,我实在是累了……表哥,让我再好好的瞧瞧你,记住你的样子……”
他的身子益发单薄,枯瘦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虽然力道很轻,可还是咯得我生疼。那话中的意思不祥,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心疼,可是抬眸一看,却见他的脸上,像枯枝开花一般,蓦地绽出一个微笑来。
那天我从瀛台离去,太后随即召了我到仪鸾殿问了半天,我也不知为什么,从心底就不愿搭理“姑母”,此时便按着沈爷原来的禀奏,小心地说了一遍。
太后似乎听惯了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翻着眼皮白我一眼,便低头摆弄掌中的钧窑九龙纹茶杯,“就这些?”
我很不耐烦,答道:“是。”
太后终于正眼盯住了我,眼里像要喷出火来,怒道:“我当你是自家人,竟也这般敷衍我!我问你,他说了袁世凯的事儿没有?”
我无奈地闭上眼,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怒意看向太后道:“太后自然不必信侄臣的话,您自有会办事儿的。但侄子对您说的话句句真心实意,您不想想,我现在有几个堂弟在朝?又有几个能在您跟前说话呢?您不信我,倒信外人!”
太后的眼睛现下虽然尽显老态,但是看得出以前年轻的时候也是美丽的丹凤眼,此刻她的目光忽然软了一瞬,看着跪在跟前的我,道:“你大哥德善早已夭折,你阿玛照祥也英年早逝,你那义父母也都不在了,泾德,如今世上,咱姑侄俩个是最亲了!哎!”
太后收了怒意,吩咐道:“平身吧。”我僵木木地站了起来,心里生气,自己把“谢恩”给免了。
太后低低叹了一声道:“皇帝,既是我的外甥,又是我的侄子。可又怎么样呢?蓉福晋生的骨血,只剩他一个,可偏偏他又不孝顺!当年听信康逆,鼓捣维新,结果呢?把洋人给招了来!为了个女人,他嘴上不说,心里和我结了死仇!泾德,你说,我还不是为了……”
太后明显地停了一下,似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的残忍,她转了话头,低语道:“我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
是啊!您老人家干啥都是为了江山,江山果然是一面不锈钢无敌万能挡箭牌!
我不答应,依旧是那样板着脸立着,听姑母道:“泾德,你要明白我!戊戌的那些事儿,我如今都在干,可我要用我们的人,这样才能让祖宗江山兴旺万代……以后的事我不管了,我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大清的人还留着辫子,大清的祖宗牌位,还在太庙里供着!”
我想,我要是一直没回音,太后还会这样说上半天儿,而她的话和七年前根本没有区别,我也根本不耐烦再听。所以我马上冷着脸应了一声:“是。”
太后道:“既这样,我就信了你。”她转脸瞟了一下一身紫色二品官服的大舅子,道:“颁谕,令各地再举荐医士入京,给皇帝诊治!”
后来太后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大寿筹备的事儿,好像逐渐有了些兴致,最后她道:“前阵子京城倒是总下雨。现在入了秋,京里倒有几个月没下雨了……刘春霖,还是这个人名儿吉利,比那个广东的朱汝珍好得多了!哼,朱汝珍,诛汝珍!怪就怪他名儿不好,投胎的地方也不好,偏偏是康逆的同乡!泾德,给礼部带个信,今年是大清最后一次科举,状元就点刘春霖了,叫他们预备着点,别冷落了咱大清的状元!”
我垂眸,答道:“是。”这才得以离去。等我离去的时候,丽日西沉,整个紫禁城罩在落日余晖之中,朱红的宫墙,镀上一层玫瑰金般瑰丽的颜色,景儿是美的,只是太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