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去了一时,只听见那架楠木屏风的内侧里,悉悉索索地传出脚步声来。俄顷,我看见小顾扶着载湉快步走了出来,我心里一惊,又是好几个月不见,载湉此时一脸的胡茬,原本光可鉴人的长发辫,此时也有些黯淡,我想是刘公公还没有入宫为他“修脸”的缘故。
目光转到他的脚上,未及行礼的我却发现他的左脚上没有穿靴子!
沈爷显得有些局促,居然有些嗔怪地瞧了载湉一眼,载湉似乎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瞧了他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地看看自己的脚尖,淡淡道:“破了一只。”
沈爷还没有反应,只是下意识走过去,满殿中增派的小太监们,目不转瞬地看着载湉,载湉刚才亮起的眸子,刹那之间暗了下去。
但这种黯淡只有一瞬,很快的,载湉垂下了眸子,艰难地跪了下来,我简单说了太后的口谕,仪式一毕,沈爷和小顾就上去扶起了载湉。
小太监们的目光也许让载湉有些不快,但是我猜想,那一定比王钦臣要好些。载湉的丹凤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犹豫,然后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看得我心里又紧张又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的单薄长衫子,容貌虽然依旧秀美,但是因为消瘦,双颧明显凸起,那双眼深深凹下去,配上轮廓分明,嘴角上扬的双唇和苍白如雪的肤色,看起来居然有些西方人的感觉。
载湉脸色冷淡,不发一言,却快步上前把我拽住,转过屏风,我看见殿中的字画多了许多,有的是福寿绵延之类的吉祥话,最显眼处是一幅古文立轴,字迹工整而隽逸,我一眼过去,只见了“用人”二字。
书桌上一方老旧的砚台,笔架上搁着的毛笔大多已经用秃,南窗前边已放上一架老炭炉——却是平民家常用的式样,炉里是一丝火星也没有,载湉在炕沿坐了,问我道:“表哥不觉得这里冷清吧?”
我双膝跪地,却抬头问道:“午时已过了,皇上可曾……”
载湉道:“你过来。”
我本想膝行过去,载湉怒了,喊道:“站起来,走过来!”
他的神色憔悴至极,眸子里闪着晶亮而细碎的光,就像中秋的月光照在泠泠的清水池塘,看着让人心碎!
我走了过去,目光对上他的眸子,只听他道:“庆大人怎么死了?”
我想他是知道庆善的死因的,此时问我这话,不知是什么用意,便答道:“是革命党……”
他柔柔唤我:“表哥,我一定也在他们的名单上,我想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我急忙道:“不会的,他们不敢……”
载湉忽然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说道:“要是我革命,先要先杀皇帝。”
我眼中的惊愕无以掩饰,觉得他这种想法极度危险,便不敢接他的话,忽然想到我最关心的问题,我问道:“皇上,太后说你病势危重,到底……到底是不是真的?”
载湉看向我的眼神透着极度的信任和依赖,对我道:“表哥,我本月初受了风寒,没想到引得百病齐发。我知道,我也许出不去……”
我强忍住眼泪,打断他的话,颤声问他道:“皇上,您早就知道我不是你表哥,甚至不是你的童年小友,可是您为什么还是要叫我‘表哥’呢?”
载湉入神地看了我一眼,口吻又变得冷硬起来,怪我说:“你小子记住,什么时候你都是我表哥,别说出这种浑话来……别以为我还念着你,其实这么多年,我的心早就像黄铜一样硬了!”
我看了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反而柔软下来,我回头看向他床头的破褂子,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我故意问他道:“这又怎么说呢?”
他不答话,只是冷冷看了那件衣服一眼,问我道:“你来了半日,就为了给我带吃的?”
我故作轻松地道:“是皇太后记挂你,要我拿了来看你。”
载湉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良久方道:“亲爸爸,还是想着我的……”停了一瞬,站起身来,对我道:“你替朕谢过太后吧。”
我知道他到现在还相信太后有朝一日会明白当年围园的事只是一个大误会,相信太后会平安地放了他,所以,这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对他道:“您要防着小人!”
载湉回身看着我热切的眼神,微微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早想明白了,天无二日,太后要政权,朕是心甘情愿给的,大不了,以后我再把那些错处扳回来就是了……我和太后,只是隔着五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右手悄悄捏了捏内袋中的那张符箓,口中喃喃道:“我会帮你的……一直都帮你!”
载湉看向我的眼神焦急至极,推着我道:“小车子,快点出去吧,要是被人参了就不好了!你去告诉李谙达,要他把廷玉调进内务府,就是帮我了!”
我知道载湉还是在乎沈爷,所以,离了岛子,我立刻就去找了大舅子,李莲英见我仍受太后的“信任”,所以直接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虽然做了这事,但我后悔极了。想来沈爷是最敬爱载湉的人,若他真的离开了岛子,恐怕以后……
我从大舅子的值房出来不久,脚下不听使唤,又一次退了回去。
李莲英见我出尔反尔,便厉声道:“你以为内务府是我李家的?算了,我就叫我推荐进宫的顾长乐去内务府好了!”
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我的心才算定了下来。
下直以后,我坐轿走在路上,听着路旁卖馄饨的吆喝声,我不觉又有些想家。我想起今天我到西苑去复旨,看见太后带了静芬皇后与瑾娘娘游西苑,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对,神态却极为安闲,正对她们说:“我们上园子里去吧。趁着现在去逛逛,皇帝病重,他身子骨远不及我呢,我们趁早再去一趟,到时候恐怕有一阵子去不了呢。”太后话里大有含义,但是,一瞬之间她又换上一张笑脸,安然对我道:“泾德,你瞧我的身子骨,我想,我是一定能活个高寿,哎,趁着我在,给娘家人多挣点面子!”
我记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嘴上却说着应和太后的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决定,不管有没有机会,我一定要帮助载湉!
我坐在轿子里想心事,忽然,我看见跑在我轿子边的孙敬福,尖声尖气地喊我:“老爷,有个小孩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阿福说着把一个铁弹子交给了我,我着实吃了一惊!喊了一声停轿,便问道:“那个孩子呢?”
小孙想了一想,说道:“那孩子说,有位公子是你的同窗,要你今晚二更去正阳楼。还有一句暗语,叫滦……”
这个小孙被我宠坏了,做事冒冒失失的,我忙阻止了他,他才乖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滦阳消夏录——阅微草堂篇”。
我舒了一口气,吩咐继续前进,可是心里却自有盘算了。
手心中银光流动,如意、如意!小星,你带着师妹跑到俄国,可能是如意了,可是我,今晚却要去见你们的人,我此行能否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