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刑部回来，已是子夜时分。眼见了那样的死亡，我吓得哆哆嗦嗦卷进了被子里，怕莲芜看出来，我微微颤抖着，闭着眼装睡
即使我是他的上官，可是殴打五品管带太监，也够我喝一壶的。我踌躇了半天，觉得这次我可能会有大问题，所以，我微微睁眼，委婉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莲芜——其实我的敏儿看看我刚才进门时那个歇斯底里的愤怒样子，早就猜出来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事，李莲芜坐在我身旁抹眼泪，“阿靖，你怎么那么冲动呢……”
趁着窗里透进的月光，我看见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心软透了。莲芜这些年为了我，为了孩子，憔悴了不少，身材也有些走形，那件美丽的藕荷色汉装是不能穿了，我知道，她在家爱穿那深蓝色的衣裳，显得虽然稳重，但还是太过成熟，我知道，她这样穿戴，只是为了不想去宫里。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哎，在我出事之前，一定要为她再置几套衣裳、调上我为她特制的胭脂膏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正在公署忙着，大舅子便召我去见太后。这一次我在仪鸾殿外瞧见李莲英，没有给他好脸色，回眸瞪了他一眼，他也大概猜出我的心思，但是大舅子对我还是极真心的，站在仪鸾殿的竹帘外头，李总管把我拉到角落，对我道：“今儿一早，我安排在南海子的小徒弟，看见王钦臣带着伤回到了值房，我一得信儿，就叫李顺安给了王钦臣送了五百两，还赔了好些话，王钦臣答应不把这事说出来，这人虽然靠不住，可是他想必顾着我的薄面……哎……这事儿至少能瞒几天！你怎么这么糊涂！太后要办这件事儿，我为了不叫表叔的人占了先，特意把这事叫你揽下来，谁知你竟打了王钦臣！难不成你认识那个小宁？”
“我不认识小宁，可是我不许你草菅人命！”我愤怒地看着大舅子，李莲英却像看孩子那样看着我，黑黑的瘦脸上嘴唇皱得像包子皮儿，“朝廷的事儿，这么多年，你还是啥也不懂！哎，我都是为你好！”
这时候，李爷悄无声息地从里头走出来，说道：“公爷，太后宣您。”
我一脚跨进仪鸾殿的门，行了礼，才看见太后的神色极为复杂，我悄悄环视四周，才看见沈爷的徒弟——那个我见过的极秀美的小顾，居然也在殿中，垂眸跪着，乖顺得似乎不存在。很快，李莲英也缓步进来，略施一礼便在太后身后站定。
太后很快示意小顾退了下去，她眼中隐隐含着一点点慈爱的光，这种眼色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太后的手指拂过一个奏本的黄绫缎面，然后，好像下了决心一样的，徐徐说道：“泾德，方才那个小子报说，皇帝的身子骨怕是不成了。我替他召了这么多名医，还是没有半分益处……我吩咐御膳房给他换了膳食，他也不领情……如今……”太后说着，眼里竟有了隐隐的泪光，要不是我昨天晚上还亲眼见到了小宁的死，我准会认为我的“姑母”是个迷途知返的“慈母”！
只见太后拿紫色绸绢拭了眼，沉默了一回，接着说道：“我知道他恨极了我，可我还不是为了大清？……没有办法，我也不能看着他死啊……你去，你马上带几个人去看他，看着他把这些吃了……快、快去！”
我没有在心里怀疑“姑母”的这几句话，我甚至觉得看她这回的样子，她是真诚的。我想，在太后孤寂的深宫生涯中，只有权力才是她的精神寄托，但是除此之外，她的母性应该还没有完全泯灭，在她暂时忘记权利的间隙，还是会从心底悄然泛上来的吧。
我恭敬地接受了太后的懿旨，别的就没有再说一句话。太后似乎很是不满，疏淡的眉紧紧皱着，眼中锐光一现，操着她那一口京片子说道：“至少，你当官以来，我自问没有亏待你，而且，你这孩子老实又胆小，不会想着帮他再鼓捣那些事儿！可是……”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总和我不亲……定是听了外头什么闲话……那些嚼舌根子的，我若知道了，饶不了他们！”
我道：“姑母天威，侄臣也怕冒失，惹得姑母不快，所以在姑母面前才拘束的。”
太后道：“这也难免。去吧。”
我迅速退出了仪鸾殿，李莲英严肃地目送我出殿，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出门时，我在帘外看见了崔玉贵——他平时向来注重锻炼，如今身板还是硬朗的，身材虽瘦，但是身形却依然挺拔，不似大舅子已经有些佝偻。
我离去的时候想到，经历以前的种种，老崔会不会已经真的改邪归正了呢？我午时去涵元殿的时候，王钦臣居然不在，我刚要感叹大舅子的人果然神通广大，看在我与他有仇，一早就调开了他！但是一看周围的阵势，我又觉得轻松不起来了。
气氛紧张异常，就连天上飞过一群大雁，都能让值守的王德环等人紧张半天，我进去的时候，几个老太监紧跟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怕我闯出什么天大的祸事来。
我对王德环道：“王爷，本爵是奉懿旨前来，另有口谕要传给皇上，这总没有什么不便吧？”
王德环的目光也比较复杂，眸中透出明显的不解，想来他当然知道，我以前曾经跟随过载湉，可是他也可能不明白，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进殿里去。
但是王德环并没有阻止我，只是说：“您要进去可以，只是要快，否则被人说了闲话，我到我师父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我走上殿外繁花缠枝毯，等着王德环替我进去通报，须臾就见到了沈廷玉，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沈爷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怎么是您？”
我友善地看着沈爷，沈廷玉道：“德环公公说是内务府的人送了午膳来，上头便让我回了去，没料到……”我看沈爷面色憔悴，心里一动，知道他看护着载湉，已是竭尽全力。宫内外的人，很难知道载湉现在真实的处境，只是有一条，所有的内侍之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载湉自幽禁以后，脾气越来越坏，常常莫名其妙地发怒，脾气上来，就好像和周围的侍从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我想，这话只怕不是流言，想来，沈爷一定是常常遭受这样的对待，真不知道，沈廷玉这样死心塌地的忠心，是从哪里来的？
我凝望了沈廷玉一眼，对他道：“我得进殿去，有没有差事，我都要进去。”
沈爷的目光有一点点抵触，但是最后，他却亲手给我开了殿门。殿里外间还有不少小太监，小顾的姣好的脸，在一大群太监里头，轻易地显现出来，他看了沈爷一眼，乖乖地唤道：“师傅。”
沈爷眼中有些怜爱的光，抚了抚他的头道：“你去通报万岁爷，问他要不要见泾德公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