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莲芜的关系,对外是夫妻,对内却连朋友都说不上。她对我怀着愧疚,不敢多说半句话。我呢,顶着干奶奶的压力,在她老人家面前还得装得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这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我曾经听珍妃宫中的白屏姑娘说过,载湉当年选后的时候,只因为太后在身后大喝一声“皇帝!”就定下了他一生的悲剧。
他的如意交到不如意的静芬皇后手里;可是珍小主却依然可以给他安慰和恩爱;可是我呢?太后和李总管强塞给我一个媳妇,也没说我可以爱上别人啊!
这太不公平了!这就是一个姑母对待侄儿、一个师傅对待徒弟的“优待”方式?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闷闷不乐。推说公务繁忙,我好几天蜗居在内务府值房里。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就在新一年的春天,我去乐寿堂向太后谢恩。
太后这回没责怪我不带莲芜同来,李莲英为了避嫌,也没在太后跟前。但是很快,在我和太后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件大事!
有人摊上大麻烦了!
在太后波澜不惊的描述中,我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有个巨骗在湖广武昌张之洞大人的地盘上活动,往来官员见他行动合乎宫廷礼仪,身边又有个太监模样的人相伴,根据他的年龄样貌,大家纷纷猜测他是当今皇上!
张之洞大人拿出皇上的照片,比对半天,实在难以认定真伪,于是向北京发电,询问圣驾是否已经出京?
七窍生烟的“姑母”无奈,只得将载湉每日从瀛台唤出,摆在朝上,以塞悠悠众口。
“泾德,我派你以钦差身份前往湖广武昌,先别惊动那个骗子,一定要钓出幕后主使来!干得好,姑母疼你!……要是跟瀛台那边有关,我……”太后脸露狠意,剩下的半句话吞了进去,她低语道:“莲芜是我的心肝,你要好好对她。”
我心里此时有点怀疑,但是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了,这个假皇上,会不会是“二皇上”呢?
这天我不得不回家,整理行装。在干奶奶的催促下,我进了正房。
我看见莲芜脸色不对,似乎十分担忧。
想了一想,我问道:“福晋近日收到书信了吗?”
莲芜跨过门槛,看着四合院内的天井,天黑透了,不见明月,星星很少。
她娇美婀娜的身姿投在地上,借着星光,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没有。”
我一听就知道坏了!如今令太后震怒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的另一个“发小”——牛小星!
我并没有告诉莲芜朝里的情况,这天晚上我们同牀异梦,各怀心事度过了难熬的一叶。
第二日一早,干奶奶和莲芜送我前往武昌,我的心绪纷乱,行色匆匆。
奶奶一直送我到码头,千叮万嘱地告诉我,坐火轮船要小心!莲芜面带忧色,也对我说了不少关心的话。我好好安慰他们一番,上船而去。
这个初春寒冷异常,冷到简直让我忘记了这是春天。刚踏上湖北武昌地面,天又落起雪子来。白茫茫的天地间,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渺小的过客。
天津码头附近,行人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见着前来接我的张之洞大人和他的几名随员。
张之洞甲字脸型,浓眉大眼,前额饱满至极,衬得双眼有些内抠,鹰勾鼻子,美髯垂胸,身形可称得伟岸。张大人脸色严肃,对我道:“大人,太后还没有发电,本官未敢贸然拿人。现在两个人在本地士绅宋先生家住着呢。本官已经派人暗中配合,只要大人发话,就立刻可以抓人。
我道:“大人,咱们不如先去看看再说。”
我穿上普通七品官员的服饰,张大人坐镇在总督府,派他的得力幕僚杨大人与我一同前往宋先生的豪华宅院。
我猜这位三十多岁的杨大人是杨锐大人的弟弟,因为他和杨锐长相酷似。
我说出了我的猜测,但是张大人还是拒绝透露他的名讳,也暗示我不得再问。杨锐殉难之后,祸延家属,但是张大人不愿放弃小杨大人,所以还是将他留在身边。这次张大人默认了我的猜测,应该说他还是很信任我的!
我和小杨大人来到宋宅门口,那里已经排起长队。张之洞大人给我们安排的线人阿九已经排到“号”了,他谨慎地带着我们两人进入宋宅。
进了宋宅,我们没见到“二皇上”却见到了屋子的主人士绅宋儒锦。宋先生告诉我们,“皇上”和“郭总管”住在正房。我们有什么要求,可以由他先转述给“郭总管”,等候“皇上”指示,再决定是否答应。“皇上”答应之后,书写一纸回执,等“皇上”在武昌正位之后,凭回执兑现承诺。当然,这个御笔回执,也由宋先生代递。
我上前报出了同人小葛的内务府执事苏拉的职位,递上名帖,要皇上赏我个主事大臣的位子干干。当然同时,按照惯例,我也封了两份银子,一百两孝敬中人宋先生、三百两托宋先生转交给“郭总管”。您可别以为俺变得大方了,这都是“公务费”,回去可以“报销”!
不多时,“郭总管”出来了,不出所料,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么个人!
这个人年纪四十余岁,眼含精光,身材健硕而高挑,浑身透出练家子的气质,五官充满着阳刚美,实在不像宫中寻常的太监,更不像作奸犯科的骗子,倒十足像是一位武艺高强的拳师。
“郭总管”递出来一张回执,我看到,上面用朱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宋先生十分高兴,对我道:“郭总管轻易不出门,现在出来了,大人们准有好事!”
我看着这张纸,心事不少。这个简单的“准”字确有载湉的神韵,我一时愣在原处,思绪纷飞。
“郭总管”说话直截了当,利落干脆,“您请进,皇上等着您呢。”
我从回忆中走出,和小杨对望一眼,线人阿九也很迷惑,“皇上要见谁?”
“郭总管”看着我,朗声笑道:“自然是他的表哥,泾德公爷您呐。”
我确定里面的人一定是“二皇上”,因为别人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能说出我此刻的化名。
小星也许有话和我说吧,再说我也急于见他,因为我从小杨大人刚才看我的眼神中,领悟到了一点我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事情!
太后很有可能已经发电报,要张大人把牛小星和“郭总管”立即正法。
而张大人故意告诉我说太后没有发电,有可能是这个阴毒的老太婆暗地指使的,目的还是要试探我!
不管了!先见到小星再说!
郭总管引着我一人走进大宅,宋家是豪门巨户,这座宅院独门独院,当中有过廊,两边美景清幽,于质朴中隐有奢华。
转过玲珑假山,引路的郭总管就此住步,谦恭的对我笑道:“御驾驻跸在正房,皇上御笔赐名曰:‘谦思堂’,小人先去通报。公爷请稍候。”
少顷,这个“二皇上”摆谱叫我唱名进门。
我想对待朋友要忠诚,还是报我来这儿的第一个身份好了!于是我正色道:“本人吕靖,醇王府——”
我的话被里面的人打断了。
“好了!”他道:“进来吧!”
跨进门槛,我看见“二皇上”神色端凝,端坐在一张极精致的红木太师椅上,凤眼倦开,默默看我。
我却怒了,拒绝行礼,我走到门口,确定谁也没跟进来,我猛地阖上门,走向“郭总管”,“你不是太监吧?你是谁?”
站在“二皇上”身边的“郭总管”神色镇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人原名郭天宝,进宫后改名郭进宝!”
郭靖宝遇到了郭进宝!
“胡说!太监什么样,我不知道吗?你想蒙我?”
“不错!本人的确不是太监!”
郭总管说完这一句,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开始对我诉说起他的过往来。
原来他是白莲教派入宫中的内应,已在宫中潜伏二十多年。眼见白莲教事败,老郭觉得假太监生活也就这样了。谁知六年前两个该死的东洋人欺凌几个中华子民,数语不和,他与另一伙伴赵公公一起,将那两人揍死。后来他两人不愿受死,就跑到这武昌地界开了一家面馆。
“赵公公后来去世了。有一天看见这个家伙,拿着一枚田黄石私印前来向我讨一碗面吃,我在宫里呆过,怎么不知道这是玉用的东西!这家伙又告诉我说真皇上被囚禁了,我也是一时贪心,才和他想了这么一出……”郭总管笑得爽朗,完全是“视死如归”。
我怒道:“你为什么敢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知道,你是这小子的朋友啊!”郭总管的话音未落,牛小星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谁是他的朋友!我恨死他了!”
想起李莲芜,我也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住他的领子,“你给我戴绿帽子,还说你恨死我了?!”
“要不是李莲英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他怎么会把妹妹嫁给你?我和莲芜、我们……”
我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啥也不用说了!本来我想做好事,让莲芜出京来找你,可是现在怎么办?你冒充皇上,太后要杀你啊!”
“可我没说我是皇上,都是他们误以为我是皇上啊!”
“好你个‘二皇上’,你不是皇上,你凭啥答应给人家官职啊!”
“这个嘛。”郭进宝道,“开个小面馆没啥奔头,我们准备弄点银子开武馆收徒弟!”
“还收徒弟呢,脑袋都快搬家了!”我道:“你俩先住在宋宅,等我想想法子看!”
我安抚了毫无愧意的牛小星和郭进宝,回到张大人给我安排的住处。我正在冥思苦想,看是否有办法开脱他们两个的时候,小杨大人传来消息,牛、郭二人已经被张之洞下令关进了大牢。
宋先生这回傻眼了。他让“皇上”和“总管”白白享受了这么多天,啥好处也没有;那些求职官员也不幸运,张之洞的线人阿九已经把他们的名字全部记录了下来,他们恐怕要“青云直下”了。
至于小星和老郭,因为我的关照,他们没有死,而是换了一个地方,挪到怀来继续开面馆去了。
他们死里逃生的缘故是一杯酒。
张大人为了“朝廷的脸面”,同意了我的建议,在狱中毒死主犯。那天夜里,我亲自行刑,趁机泼掉了那两杯酒,换上了两杯我的口水。(这叫:“喝得苦中苦……”)
事后,小杨大人验尸,监督手下把他们送上了去往天津的火轮船。
真假光绪皇的公案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回到北京的我,命运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