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如他爱我的那般[2]

房间维持着千年前的模样,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的离去,很快会回来似的。

她把目光移向窗外,透过透亮的玻璃可以俯瞰整个死气沉沉的静默森林。如果不是周围实在是安静的骇人,这儿真的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

她慵懒的躺上床,身下的褥垫是如此舒适,以至于她发出了赞美的喟叹。头顶是色泽明亮的顺滑帐幔,被光亮的银钩整齐的束在一旁。

月不由轻笑一声,喃喃自语的说道:“你瞧,乔安娜。你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模样....他记得你,他爱你。”

“....”

随后的几日,天气似乎都并不怎么适合吸血鬼的出行——炽热骄阳热烈地亲吻着这片土地,植物没精打采地低垂着它们的叶片,由内而外的散发出颓废的味道。

眺望远方,触目所及皆为扭曲的热浪。

“看来要麻烦您了。”吸血鬼歉意的笑着,苍白的手指握着精致的汤匙搅动着咖啡杯里新鲜的血液。

“无需介怀,”年老的巫师沙哑着嗓子,嘴角卷出愉悦的弧度,“我对你的驻留乐意至极。”他把目光投向长桌另一端的吸血鬼——或者说她的汤匙所搅拌的血液里。

吸血鬼嗅着食物里高纯度迷魂剂的清香,垂眸掩饰眼底逐渐荡漾开来的笑意。

这是最后一味药剂。

「乔安娜,苏醒吧;乔安娜,睁眼吧;乔安娜....透过我的眼睛看着他吧——」

在巫师隐蔽而希冀的注视里,月终于喝完他为她精心制备的最后一滴早餐。

轻轻阖上眼帘,身体支配权被交移给乔安娜。随后,她——乔安娜,睁开了眼眸。

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委实太过短暂,可巫师觉得,等待「药效」发挥其作用,一瞬万年。

乔安娜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看着长桌对面苍老而年迈,腐朽而可怜的老者,嘴角终于扯出僵硬微笑,任由泪水模糊了她的整个世界。

我的....兄长啊....

“乔安娜。”巫师起身,一步步来到她的身旁,把她揽进自己怀里,脸上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与悲伤,“欢迎回家。”

她抬头,把巫师仿佛久经干旱的沙漠似的脸映入自己的瞳孔——那上面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幽灵熟悉的痕迹,她终于泣不成声。

“卡伦....”我等待千万年,沧海化作桑田,日月轮回流转无数遍,只为与你相见。

“我在。”

“卡伦啊....”

“我在。”

我一直都在。

月以巫师无法察觉的鬼灵的姿态离去,悄然无声。

这并非一幕娱乐观众的话剧,它也不需要观众的欣赏与注视。

飘飘荡荡,穿过寂静狭长的走廊,她找到了一间陈旧却整洁的客房。

她安静地于落地窗前伫立,俯瞰森林——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不会对自然感到一丝的疲倦厌烦。身后悄然显现黑暗骑士伟岸的身影,他恭敬地低垂头颅,仿佛陪伴的是一位效忠君王。

月并不给予他哪怕一点点的关注,看着哪怕是无精打采也拥有别种风情的寂寞森林,沉默不语。

日落月升,风停雨离,时间过了整整三个月。

月方才动了动虚无的鬼灵之躯,目的明确地飘向某处。骑士松松筋骨,抖落盔甲上厚厚的尘埃,紧紧跟随她的脚步。

一路上,由巫师控制的各类死灵呈现出各程度的不协调,有的干脆彻底散落一地或者彻底消散。

发生了什么呢。

巫师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他是一个人类。魔灵的人类寿命极限三百年,他已经度过了无数个三百年。

发生了什么呢。

他的血液,腐朽的恶臭已经完完全全掩盖了本身的芬芳,令吸血鬼为之作呕的恶臭。陈旧的时间堆积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呢。

——很快就会知晓那触手可及的答案。

巫师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老的快,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可他微笑着,浑浊的蓝灰色眼珠里没有任何的颓废与感伤....唯一盛有的,就是愧疚,对眼前面露悲哀的吸血鬼的浓浓的愧疚。

他的脸上打磨着深深的岁月的痕迹,他的灵魂快被姗姗来迟的死神接收,他的举手投足无不透露着化不开的死气。

笑着,泪水横行。

哭着,嘴角翘起。

“对不起....”他低声地对她说了一个简单发音的单词,即使如此,他也是闭上眼,缓了很久,喘息着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直至....今日,我也....对你的名字....一无所知。”

乔安娜的眼里蓄满泪水,只能紧紧握着他裸露在外的干枯手掌,力道大的吓人:“乔安娜。我就是乔安娜。”

月已经来了。

巫师没有回答,但以很轻微的幅度摇着头,很是吃力,浑浊的眼里却是一片难得的清明:“欺骗....是时候....尽头了。”他艰难地控制着精神力,强行挥发她身体里亲手配制的迷魂剂。

乔安娜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下。

“时间逼近。”月叹息道,是悲悯,是惋惜,是喟叹。

不属于幽灵的身体因为幽灵剧烈的,不属于它的情绪波动而把她强行排斥——月顺势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幽灵并没察觉——或者根本就没在意自己没了血肉之躯——她很难过,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巫师朽木般的身体颤动着,闪耀的泪水划过脸颊。

幽灵静默的伸出手,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泪迹。

这么一瞬间,困于身体的生灵与游离世界的死魂终于再度见面。

月微笑看着他们,偏了偏头,食指一划,抹消了他们来世的困苦与挫折——不论是幽灵还是老人,他们都不应该以这种状态停留人间。

乔安娜牵着他的手,毫不费劲地把巫师从他破旧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幽灵似乎察觉了什么,扭头看了看身后奢华的死灵之门与落于其上梳理羽毛的冥鸦,重重地点头一笑。

回过头来,她看着月。敬佩,恭敬,感激的情绪同时糅合在她的脸上。她牵着巫师的手,深深的鞠躬:“仁慈的神明。”

吸血鬼并未答话,只是笑着指了指他们身后明显等得不耐烦的冥鸦,挥手道别。

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

一个在上古失去了妹妹的巫师强行躲过冥鸦的侦查,一个在上古逝去,却挂念着兄长的幽灵执拗的驻留人间。

出错的法则把他们禁锢,巫师只能在他的法师塔,幽灵只能在此地周围徘徊。

他们与彼此,只相差了不过一座法师塔的距离。

苍老的巫师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终于感受到一个与妹妹所差无几的灵魂波动叩响门扉,在内心的挣扎与纠结里,他选择了迷惑,让她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让对方欺骗了自己。

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罢了。

耳旁的轻风似乎传来幽灵女孩的叹息:“正如他爱我的那般,我也爱他。”

月勾起唇角,转身离去。

失去了法师的法师塔,怎可能抵过强行滞留了千万年的时间侵蚀。

别巴西黑水晶不过是普通的导魔水晶,时光的催促下储存的魔力疯狂流转,短短瞬间——短到月不过眨了眨眼——便运转到极致,银白的裂痕蛛网般浮现,咔嚓咔嚓,彻底破碎成一地粉末。

那些雕刻在上面的法阵也如与魔力源接触不.良一样的明明灭灭,它们不甘心的拼命闪烁了片刻,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巫师的法师塔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无力坍塌——

月沉默地注视着它的所有变化。

曾经或许盛极一时的法师塔,只有两位观众亲眼目睹了它衰败的整个过程——完完整整地。

没有惊心动魄的过程,没有山崩地裂的气势,什么也没有。

仿佛所有年久失修的建筑物那样,它无声的衰败着——被强行拽住的时间在失去控制它的根源后,飞快的履行它的职责——灰尘满布,法阵年久失修,墙壁上的青绿蔓飞快把法师塔包围,水晶彻底破碎。

足足五十米的法师塔,让月赞叹有加的法师塔,就这样衰败为眼前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废墟。

三万年的时光于她而言不过是稍稍漫长点儿的日子,可对大多数存在而言,三万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东西。

月伫立良久。

在太阳东升西落,月光摇碎的时刻,她对着这堆「废墟」,无比庄重的行了一礼。

随后转身,毫不留恋的离去,衣摆如陡然张开的乌鸦翅膀般在她身后荡出优美的弧度,又在短暂的停留后紧跟主人的脚步。

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

生机盎然的森林,流淌岩浆的火山,钢铁冷硬的城市,鲜为人知的深谷,奇妙多彩的海洋....

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骑士永远如初见的那样紧跟身后,沉默的像个影子。

每当好奇的友人询问他的时候,月总是偏过头去,红蒙蒙的眼眸不辨喜怒的扫他一眼,才冷漠而压抑地抛出几个词汇:“企图赎罪的罪人。”

骑士沉默着——尽管头盔缝隙里逸散的火焰之眸看起来是如此的悲伤。

他陪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

那火焰的眼睛已不似最初炽热绯红的模样。

它越来越黯淡,他越来越迟缓,骑士越来越难以紧跟她的步伐。

在最后的最后,他已经虚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可却顽强的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眺望着远方,月光女神为她披上独属月光与星光的朦胧的纱。

他等了许久许久,意识归于混沌的怀抱之前,他终于听到了来自昔日君王的赦免。

“华兹沃斯.墨菲.艾卡乔伊斯....我宽恕你。”

——那是他最后的救赎,最后所期待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