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虎尾 虎视眈眈 大人虎变 风从虎

引之谨案：虞翻注《易》，谓《坤》为虎。一注于《履》之彖辞，二注于《颐》之六四，三注于《革》之九五。或取于旁通，或取于互体，或取于旁通之互体，固自以为长于旧说矣【虞注《履》彖辞曰：“俗儒皆以《兑》为虎，非也”】。及以经文考之，则不当如仲翔所说。《履》彖辞：“履虎尾，不咥人，亨。”谓《兑》履《乾》，三履四也，故《彖传》曰：“履，柔履刚也，说而应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亨’。”而虞曰：“《谦》《坤》为虎【《履》与《谦》旁通。《谦》，《艮》下《坤》上】，《艮》为尾。《震》足蹈《艮》【《谦》，三至五互《震》】，故履虎尾。”如其说，则是止而应乎《坤》，非说而应乎《乾》矣，其可通乎！《颐》六四：“虎视眈眈。”盖六四居《艮》之初，《艮》为虎，故云“虎视”。《九家易》曰：“《艮》为虎。”是也【《艮》为山，故又为虎。《说卦》：“《艮》为黔喙之属。”正义曰：“取其山居之兽。”郑注曰：“谓虎豹之属。”《乾凿度》：“《观》表出准虎。”郑注曰：“《艮》为禽喙之属而当《兑》之上，《兑》为口，虎唇又象焉。”谓《观》三五互《艮》，《艮》为虎也。惠氏《周易述》谓：“《艮》无虎象。《九家易》‘《艮》为虎’，虎，当为‘膚’字之误。”失之】。而虞以二四互《坤》，乃曰“《坤》为虎”！案：外卦之《艮》，本有虎象，何待取象于互体乎！《革》九五：“大人虎变。”盖九五处《兑》之中，《兑》为虎，故曰“虎变”。宋衷曰：“《兑》为白虎。”【见《集解》】是也。而虞曰：“《蒙》坤为虎。”【《革》与《蒙》旁通。《蒙》三五互《坤》】案：外卦之《兑》，本有虎象，何待取于旁通之互体乎！然犹可曰卦象则然也。至《乾》之《文言》曰：“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特以物之各从其类，喻万物之归圣人耳【正义曰：“广陈众物相感应，以明圣人之作而万物瞻睹”】，非论卦象也。而虞曰：“《乾》为龙，云生天，故从龙也。《坤》为虎，风生地，故从虎也。”以泛论物情之文，而求其卦以实之，已失古人立言之指。且《文言》所论者，《乾》之九五也，何得取象于《坤》乎！以龙、虎为《乾》、《坤》，则上文之燥、湿又将取象于何卦乎？【荀爽曰：“阳动之《坤》而为《坎》。《坤》纯阴，故曰湿也。阴动之《乾》而为《离》。《乾》纯阳，故曰燥也。”案：《传》下文曰：“物各从其类。”《坤》阴而阳动之《坤》，《乾》阳而阴动之《乾》，则非其类矣。荀说非】仲翔既误解《文言》，又用之以说彖辞、爻辞，斯所谓重纰缪者矣。又案：申、未为虎，见于《魏志·管辂传》。盖当时术士有此说，故仲翔窃取之而云“《坤》为虎”，以申、未之间，《坤》所位也，然非《易》之本义。《辂传》注引《辂别传》曰：“蛇者，协辰、巳之位。”而《易》无《巽》为蛇之文。又曰：“鸡者，《兑》之畜。”而《易》不言《兑》为鸡。又曰：“《坎》为棺椁，《兑》为丧车。”而《易》皆无之。术士所言，与《易》殊指，未可以说经也。

提要

《履》卦辞“履虎尾”谓《兑》履《乾》，是《乾》为虎。《颐》外卦《艮》，六四爻辞“虎视眈眈”，是《艮》为虎。《革》九五爻辞“大人虎变”，而九五处《兑》之中，是《兑》为虎。《乾·文言》“风从虎”非论卦象也，且所论者《乾》之九五，非取象于《坤》，不得谓《坤》为虎。

讨论

《履》（《兑》下《乾》上）之卦辞“履虎尾”，“虎尾”何指？《彖》曰：“履，柔履刚也，说（悦）而应乎乾。”柔爻惟六三。“柔履刚”，王引之以为谓三履四；孔颖达正义以为“六三以阴柔履践九二之刚”，亦通；王弼注《彖》曰：“三为《履》主，以柔履刚，履危者也。”未明言是三履四还是三履二。《易》学家多以为三履二，如《九家易》即明言：“虎尾谓二也。”（据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三）然而《彖》又曰：“说（悦）而应乎《乾》。”说（悦），《兑》也。六三为《兑》之上爻，《兑》而应乎《乾》，犹六三应乎上九，得正应，故“履虎尾，不咥人，亨”。是以三履四为解。而四为外卦之下爻，南宋项安世《周易玩辞》卷二曰：“卦之下爻为尾。”是王引之以《乾》为虎，宜矣。以《乾》为虎，说《易》者不乏其例。如：南宋冯椅《厚斋易学》卷五《易辑传第五》辑耿晞道，曰：“《履》以《乾》为虎。”赵以夫《易通》卷五解《革》九五“大人虎变”曰：“三阳寅属虎，《履》以上《乾》为虎。”（《革》九三、九四、九五为互《乾》）丁易东《周易象义》卷九解《履》“柔履刚”，曰：“柔履刚，依朱子本义，则柔履践乎刚，盖以《乾》为虎而《兑》履之也。”虞翻以所谓旁通于《履》之《谦》（《艮》下《坤》上）解之，谓上体《坤》为虎，下体《艮》为尾，互《震》足蹈《艮》（互《震》下爻为《艮》上爻）。而《艮》为止，是则“止而应乎《坤》”，而非《彖》所谓之“说（悦）而应乎《乾》”矣。笔者案：本卦在卦辞之外，六三、九四爻辞亦均曰“履虎尾”。但是，卦辞的意义解释（《彖传》及《大象辞》）主要是建立于上下体和互卦、变卦之间的关系基础之上，而爻辞的意义解释（《小象辞》）则主要建立于爻之阴阳、爻位之刚柔的性质和爻与爻之间的乘承比应的关系基础之上。因此，卦辞与爻辞之间、爻辞与爻辞之间，即便同辞，意义也未必相同。本卦卦辞曰“履虎尾，不咥人，亨”，六三爻辞曰“履虎尾，咥人，凶”，九四爻辞曰“履虎尾，愬愬，终吉”，虽同有“履虎尾”，但是有“亨”、“凶”、“终吉”之不同。以六三与九四而论，其吉凶相反，皆有以也。六三以阴居阳、以柔乘刚，居非其位，是其为凶之一大原因；九四逼近九五尊位而愬愬然危惧，然与三、五成互《巽》而为其中爻，巽者顺也，以阳居阴而能顺服于尊，是其终吉之一大原因。《颐》（《震》下《艮》上）六四而曰“虎视眈眈”，因其为上《艮》初爻。《观》（《坤》下《巽》上）六三、六四、九五成互《艮》，故以虎为说。丁易东《易象义》卷七解《震》（《震》下《震》上）卦辞“震来虩虩”，引《说文》“虩，一曰蝇虎也”，曰：“蝇虎谓之虩者，周旋顾虑不自宁也。逐臭之虫，蝇也。互《艮》为虎，虫中之虎，蝇虎之象。”六二、六三、九四为互《艮》，互《艮》为虎，是《艮》为虎也（蝇虎非虎，然有虎象，故名）。丁氏之说，亦可旁证《艮》之为虎。

《艮》为虎，《兑》亦为虎。兑为西方，虎为西方之兽，故《兑》为虎。为虞翻斥为俗儒之说者，殆是也。是姑可勿论，《易》学之以《兑》为虎，似无可疑。《履》之卦辞“履虎尾”本亦可以其下体为《兑》求解。《革》（《离》下《兑》上），九五爻辞之曰“大人虎变”，显然因为居上《兑》中爻。《兑》为虎，或以为乃基于八卦之原始取象。元人李简《学易记》卷八谓包牺始作八卦，“（取）鸟兽之文，《离》为雉、《兑》为虎之类也。”此说似无以为据，然以《兑》为虎，确是渊源久远。宋衷之外，汉儒马融即以《兑》为虎（见南宋郑刚中《周易窥馀》卷十二）。北宋朱震《汉上易传》卷五曰：“《兑》为虎。”元胡炳文《周易本义通释》卷二曰：“虎豹皆《兑》象。”元胡震《周易衍义》卷三于《履》亦以变卦《谦》解之，曰：“此卦其变为地山《谦》卦，其象《兑》为虎。兑位西，乾象西北。由西而北，《兑》正履《乾》后，以柔履刚，为履虎尾之象。”其说虽所为依据者不同，然亦以《兑》为虎则同也。至于因“风生地”，地为《坤》，而由“风从虎”推导出《坤》为虎，则尤为不可信。王引之之驳斥已十分透彻，不烦赘言。

北宋程颐说《履》卦有异于别家。其《伊川易传》卷一曰：“履，践也，藉也。履物为践，履于物为藉。以柔藉刚，故为履也。不曰刚履柔而曰柔履刚者，刚乘柔常理不足道，故《易》中唯言柔乘刚不言刚乘柔也。言履藉于刚，乃见卑顺说（悦）应之义。”程氏解卦辞“履虎尾，不咥人，亨”曰：“履人所履之道也。天在上而泽处于下，以柔履藉于刚，上下各得其义，事之至顺、理之至当也。人之履行如此，虽履至危之地，亦无所害。故履虎尾而不见咥啮，所以能亨也。”笔者案：程氏以一“履”字作“履某”与“履于某”两解，其说大意谓“履虎尾”乃履藉于虎尾，而非履践虎尾。履藉于虎尾，殆谓处于虎尾扫击之地。是说虽为标新，然实质与履践虎尾相通，皆谓处境危险也。程氏盖亦以“履”为三履四，故其解《彖传》“履，柔履刚也”曰：“《兑》以阴柔履藉《乾》之阳刚。”当然，如此为解，自然表示其以《乾》为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