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光潜的生平

1980年,朱光潜写了回顾自己一生的《作者自传》。[1]以下一面对其加以补充[2],一面考察其直到美学论争平息下来的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的生平。

(1)欧洲留学之前。

1897年9月19日,朱光潜出生于安徽省桐城县阳和乡吴庄。因为父亲是村里的私塾教师,所以他在14岁之前接受的是传统的科举教育。15岁的时候进入洋学堂,学习半年之后,进入桐城中学。桐城中学是桐城派古文的重镇,由吴汝纶(1840—1903)所创设。朱光潜的祖父朱海门与吴汝纶交往亲厚,这也是他被送到这里来学习的原因之一。桐城中学的教材是姚鼐《古文辞类纂》之类桐城派古文的文本,朱光潜在学会了古文写作技巧的同时,也受到了旧体诗的熏陶。

1916年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很憧憬当时在北京大学进行的“整理国故”,很想去北京大学学习,但是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进入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中文系学习。然而那里只是一个令人失望地方,教师的素质还不如桐城中学。当时,刚好北洋军阀的教育部有个项目,从全国的高等师范学校选拔学生,到香港大学受教育。朱光潜被选中,从1918年到1922年就读于香港大学。他在香港大学不仅学习英语和英语文学,还学习了生物学和心理学,特别是对心理学有着深厚的关心,甚至写了关于弗洛伊德的论文。[3]这些成了日后朱光潜研究西方美学的基础,自不待言。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朱光潜通过桐城派古文形成的自己的文化认同受到了动摇。但是,朱光潜早已很熟悉梁启超和胡适的文章,在香港大学学习的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古文和文言,自己也学着写起白话来了”[4]。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说过:“写白话文时,我发现文言的修养也还有些用处,就连桐城派古文所要求的纯正简洁也还未可厚非。” [5]朱光潜已经注意到,白话文的理想和古文的理想,其实是密切一致的。[6]

在香港大学毕业后,朱光潜到张东荪[7](1886—1973)任校长的吴淞中国公学校做英语教师。但是,1924年9月,江苏都督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之间爆发“江浙战争”,吴淞中国公学校被破坏掉了。朱光潜因夏丐尊[8](1886—1946)的缘故,转到浙江的春晖中学,依然是教英语。在这里,他遇到了朱自清[9](1886—1946),成为好友。但是,不久由于和当时的校长方针对立,他与夏丐尊一起去了上海。在那里,与朋友一起建立了立达学会,这是以独立自由教育为宗旨的教育组织,同时经营开明书店,出版杂志(《一般》,后改称《中学生》)。朱光潜的著作中有很多是面向青年写的,而且很多都是由开明书店出版的,就是因为这一渊源。

(2)欧洲留学。

1925年夏,朱光潜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转机。他作为安徽省的官费留学生留学英国。最初,他进入其在香港大学时的老师辛普森教授(R.K.M.Simpson)的母校爱丁堡大学学习。在那里,他的老师(在英语文学方面)是以17世纪的形而上学诗尤其是以约翰·邓恩研究著名的赫伯特·格里尔逊(Herbert J.C.Grieson,1866—1960),在哲学方面,是以康德研究和休谟研究获得盛名(特别是因为翻译和注解《纯粹理性批判》而为人所知)的诺曼·肯普·史密斯(Norman Kemp Smith,1872—1958),还有,在美术史方面,是以英国美术史研究和伦布兰特研究知名的杰拉德·巴德文·布朗(Gerard Baldwin Brown,1849—1932)。

1929年从爱丁堡大学毕业后,他继续在伦敦大学和巴黎大学做研究生。在伦敦大学,跟随莎士比亚研究的泰斗艾德蒙·克切弗·钱伯斯(Edmund Kerchever Chambers,1866—1954)认真学习了文本批评。在巴黎大学,阅读了研究神秘主义、宗教甚至语言的心理学者亨利·德拉克罗瓦(Henri Delacroix,1873—1937)的艺术心理学讲义[10],深受感动,开始向着心理学研究奋力挺进。[11]

但是,他的生活费成了一个问题。1931年他离开伦敦、巴黎,转到斯特拉斯堡大学,在查尔斯·勃龙太尔(Charles Blondel,1861—1949)[12]的指导下,终于在1933年完成并出版了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13]

在此期间,朱光潜一直为开明书店的杂志《一般》和《中学生》写稿。这些文章以及他在留学以前写的文章,汇集成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致青年的十二封信》(1919年,夏丐尊序)。三年后又出版了续编《谈美》(1932年,朱自清序)。另外,作为心理学著作,写了《变态心理学派别》(1929年动笔,1930年由开明书店刊行)、《变态心理学》(1930年动笔,1933年由商务印书馆刊行)。还有,不可忘记的是,论述中国诗的《诗论》也是在旅居斯特拉斯堡的这一时期开始动笔的[14]

(3)归国以及美学论争。

朱光潜1933年归国。在德拉克罗瓦的指导下开始写的《文艺心理学》,由朱自清为之作序,在1936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在胡适的推荐下,他成为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讲授西洋名著讲读和文学批评史,同时也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朱自清做主任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以及中央艺术学院教书。1937年1月,《文学杂志》创刊,朱光潜任主编,8月停刊。[15]在同一月,他去了四川大学,任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兼英文系主任。但是,1938年的时候,他辞职抗议国民党对四川大学的干预,其后转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直到1946年。1946年8月,他重回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1947年使《文学杂志》复刊(次年停刊),并翻译出版了克罗齐的《美学原理》。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朱光潜拒绝了国民党政府的邀请,没有去台湾,留在了北京。解放后不久,1949年11月,朱光潜给《人民日报》写了《自我检讨》一文。[16]尽管如此,在1951年开始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他还是成了重点批判对象。和其他很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也再次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自我批判的文章[17],但是处境并未好转。1952年院系调整时,北京大学迁到被接收的燕京大学的校址之后,朱光潜仅分得一处陋室居住,不仅如此,第二年教授资格被降到7级。[18]

在此期间,发生了从1956到1962年的美学论争,称为“美学大辩论”或者“美学大讨论”。[19]其背景是解放后马上开始,1955年正式展开的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激烈批判,还有1956年提倡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一看起来似乎很平和的对“自由讨论”的鼓励。[20]

对于朱光潜,早在1949年《文艺报》上就刊登了批判他的文章,后来也有若干回应,但是成为直接的导火索的,是朱光潜接受《文艺报》的委托,于1956年6月写的《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21]这篇文章[22]。此后,《文艺报》之外的报纸杂志,比如《人民日报》、《哲学研究》等也陆续刊登了批判朱光潜的文章。据说有近百人参加,写了300篇以上的论文。这就是所谓美学论争。

最初领导这一论争的是蔡仪(1906—1992)。蔡仪在20世纪40年代就将朱光潜贬斥为“旧美学”,出版了自己的《新美学》(1947),而且以后也一贯批判朱光潜,在50年代反复主张其论点(主观唯心论的朱光潜和客观唯物论的蔡仪)。但是,在这一时期美学论争中,最重要的批判者是李泽厚(1930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批判,下一章将会详细考察。

被卷入美学论争的朱光潜也积极地参与了这场论争。因为他认为,参加论争的人们虽然标榜马克思主义,其实不懂其含义。如同他日后所回顾的:“美学大辩论对我个人最大的收获,就是促使我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从而认识到过去唯心看法的错误。”[23]朱光潜在这一时期一面潜心阅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等马克思的文本,一面致力于提出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美学。那是一种比标榜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更加沉潜的学究态度。

其热情也体现在同期陆续出版的西洋美学和文学的翻译作品中。比如,路易斯·哈拉普《艺术的社会根源》(1951)、柏拉图《文艺对话集》(1954)、黑格尔《美学》(第1卷,1958;第2卷,1979;第3卷上册,1979;第3卷下册,1981)[24]、莱辛《拉奥孔》(1977)[25]、爱克曼《歌德谈话录》(1978)、维柯《新科学》(1986)[26],等等[27]

1962年,美学论争平息。熬过了论争的朱光潜在这一年的夏天,被中共中央高级党校邀请去讲授西方美学史,同时受命编写全国高等教育机关所开设的美学课程的教科书。此外,1963年和1964年,相继出版了《西方美学史》的上卷和下卷[28]。曾经自我批判为“不但自以为超政治而且自以为超社会的怪物”[29]的朱光潜,将其政治性和社会性在学问的层面上进行了彻底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