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精卫形象的特定精神内涵

从现存唐代文献来看,精卫基本是作为悲剧角色出现的,凡用精卫典故或取以类比的作品都呈现悲观的情调,只有晚唐聂夷中《客有追叹后时者作诗勉之》“精卫一微物,犹恐填海平”一联,出之以乐观笔调,是个例外。这在唐代只不过是偶然出现的别调,可是到宋代却被一再引申、发展为一种积极的意识,使精卫的志鸟形象得到突出。王安石《精卫》诗写道:“帝子衔冤久未平,区区微意欲何成?情知木石无云补,待见桑田几变更。”[323]诗虽先肯定了精卫填海之于事无补,但末句坚持等待沧桑变局的惘惘不甘,流露出不屈的信念和斗志。此外,贺铸《江夏八咏·赵佗石》云:“南津赵陀石,云是昔人舟。长怀精卫志,不拟长江流。”[324]邓肃《南归醉题家圃》云:“填海我如精卫,当车人笑螳螂。六合群黎有补,一身万段何妨。”[325]刘过《呈陈总领五首》其四:“商渠驰河河可凭,精卫填海海可平。物情大忌不量力,立志亦复加专精。”[326]陆游《后寓叹》:“千年精卫心平海,三日於莬气食牛。”[327]都在不同问题上作了同样倾向的发挥。其中比较有趣的是吕本中《精卫诗》,首先将精卫故事作了改造:“帝子女娃,往游不还。精卫求之,不敢有安。海流不改,汝堙不迁。”这样,女娃和精卫就变成两个人,精卫成了寻找女娃的不倦使者。然后以自己志道求学的好高骛远与精卫的笃志不迁相比较:“予学日远,子道日疏。有愧精卫,其谁与居。精卫之飞,不必戾天。子之不如,宁有智焉。”[328]尽管诗的百般譬说终不免给人牵强的感觉,但由此也可见精卫故事日益深入人心,成为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人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想到精卫,以精卫为理想的楷模。后来曾国藩《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其十一有云:“巨海茫茫终得岸,谁言精卫憾难填。”也表现了风雨飘摇的世局中那种镇定自若的气度。

精卫衔木填海的持志以恒,历史上唯有愚公移山的故事可以俦比,更兼填海恰与移山天然作对,因而精卫常作为志鸟形象与愚公对举,就像作为冤鸟形象与杜鹃对举一样:

愚公移山宁不智,精卫填海未必痴。(张耒《山海》)

愚公欲移山,精卫欲填海。嗟乎智力穷,山海元不改。(于石《感兴》)[329]

愚公将移山,自谓计已熟;精卫欲填海,可奈力不足。(谢应芳《过邹道卿先生墓有感》)[330]

愚公志移山,精卫思填海。山高海茫茫,心事金石在。(刘基《杂诗四十一首》其九)[331]

精卫填海水,世人笑其痴。十载变桑田,成功良在斯。愚公欲移山,意气亦如之。但恐人力短,不及鸟衔时。当时幸自坚,后人以为期。(周应辰《矫志诗》其三)[332]

填海衔木石,移山开路衢。既怜精卫苦,复笑愚公愚。(刘崧《赠萧自愚炼师》)[333]

填海有精卫,移山有愚公。决策自今始,有善吾其从。(顾清《经始方洲田舍有忧其难成者赋此答之》)[334]

填海应无力,移山更有心。愚公真号谷,精卫此何禽?(胡天游《填海》)[335]

文章中则有陈瓘《进四明尊尧集表》中脍炙人口的名句:“愚公老矣,益坚平险之心;精卫眇然,未舍填波之愿。殁而后已,志不可渝。”[336]谢枋得《与李养吾》也曾说:“子房不能存韩而归汉,孔明不能兴汉而保蜀,君子怜之。今日之事,视二子尤难。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取讪笑于腐儒俗吏、鄙夫庸人固宜。”[337]叶应骢《北园祠堂记》又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徒取其有志耳,焉求其必得哉?”[338]历代诗文中尚多,不遑枚举。

到南宋,因政治上的偏安局面时刻激励着士大夫图谋恢复的志气,精卫故事又与这特定的心境联系起来,形成精卫形象中一层特定的心态史内涵。刘克庄《精卫衔石填海》写道:

精卫衔冤切,轻生志可怜。只愁石易尽,不道海难填。幻化存遗魄,飞鸣累一拳。终朝纳芥子,何日变桑田。鹃怨啼成血,鸱沉怒拍天。君看尝胆者,终有沼吴年。[339]

尽管诗末用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表达对最后胜利的信念,但不可否认的是,精卫故事本身的悲剧性及前八句浓墨重彩的渲染,已使末两句的决心显得有气无力。这也很自然地预示了后来精卫成为亡国遗民的精神象征的趋势。林景熙《杂咏十首酬汪镇卿》其九云:“垂垂大厦颠,一木支无力。精卫悲沧溟,铜驼化荆棘。英风傲几砧,滨死犹铁脊。血染沙场秋,寒日亦为碧。惟留《吟啸》编,千载光奕奕。”[340]诗人还有一首《精卫》,写道:“形微意良苦,前身葬长鲸。天高不可诉,宿愤何时平?欲填东海深,能使西山倾。山倾海仍深,日夜空悲鸣。情知力不任,誓将毕此生。”诗末联融王安石“情知木石无云补”和韩愈“惟应尽此生”两句之意,宣示了绝望而又誓死不渝的志节。故章祖程评:“力微意坚,用心良苦;兴复之志,毕生不懈。读来笔笔可哀。”[341]

相比遗民林景熙来,文天祥更以自己的心血和生命谱写了尽忠报国、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而他的《自述》诗恰恰是以精卫来比拟自己永不低头的英魂:

赤舄登黄道,朱旗上紫垣。有心扶日月,无力报乾坤。往事飞鸿渺,新愁落照昏。千年沧海上,精卫是吾魂。[342]

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面对无可挽救的局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义无反顾地抵抗,以弱搏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是与精卫精神最为吻合的英雄形象,简直就是精卫的人间化身。从此精卫就有了一种特定的寓义,与亡国臣民的哀歌联系在一起。

首先是俞德邻挽宋亡时抱幼帝蹈海的陆秀夫,开了用精卫比喻亡国臣民的先声:“杞国天将压,苍梧云正愁。龙胡垂可挽,鱼腹葬何忧。万死丹心在,千龄王气收。悬知精卫忿,今古不能休。”[343]末二句仿佛是个预言,后代无数歌咏精卫的作品都验证了它的先见之明。生当亡国的孤臣孽子,元好问《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二写道:“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344]同样借精卫表达了国变之际回天乏力的悲哀。李东阳《崖山大忠祠诗》四首歌咏宋元在崖山的最后决战,其三文字未涉及战事的惨烈,却用了精卫与杜鹃一对典故来咏叹宋朝的覆亡:

北风吹浪覆龙舟,溺尽江南二百州。东海未填精卫死,西川无路杜鹃愁。君臣宠辱三朝共,运数兴亡万古仇。若遣素王生此后,也须重纪宋春秋。[345]

精卫在这里成为壮志未酬、饮恨就戮的张世杰的化身,而杜鹃则是杜甫《杜鹃行》的杜鹃,暗喻帝子蹈海不归的幽魂,两个意象饱含亡国之际孤臣孽子的绝望和怆痛,说不出的沉重感伤。由此推而广之,凡与世运国难相关的英烈人物,如怀才不遇的辛弃疾,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岳飞,顽强抵抗、至死不屈的文天祥,乃至保守台湾的郑成功等,自然就与精卫的形象联系起来。明初张以宁过郁孤台怀辛弃疾云:“风云有恨古人老,天地无情流水东。精卫飞沉沧海上,鹧鸪啼断晚山中。”[346]王象春《谒岳武穆庙》云:“衰草寒烟日暮时,伤心瞻拜岳王祠。君王自得偷安计,臣子应班痛哭师。东海未填精卫死,南风不竞杜鹃知。由来和议非长策,千古英雄恨莫追!”[347]顾璘《岳坟》末云:“崖山海色连天尽,精卫空衔万古悲。”《拜岳武穆庙》末云:“海波东去崖山远,精卫千年恨未平。”[348]李炜《彭仲谋出其太仆公遗像并虔州殉难诸札感赠》云:“精卫难填空怨魄,刑天终舞作强魂”;“应与庐陵文信国,同留碧血在乾坤”[349]。边贡《谒文山祠》云:“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祠堂亦有西湖树,不遣南枝向北朝。”蔡国琳《秋日谒延平郡王祠》云:“杜鹃血染王孙草,精卫冤含帝子花”;“零丁洋里叹零丁,吮毫欲续文山句。”[350]在这些诗句中,精卫都以它负荷的多重寓意强化了诗歌主题的悲慨、悲壮和悲剧色彩,寄托了“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无尽憾恨。

明清之交,社会的复杂矛盾和多重冲突,给士人心灵带来前所未有的深刻体验,传统的伦常情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受到严峻的考验。随着对光复的绝望之情在诗文中得到更为深刻的表达,精卫形象也获得更完美的塑造。少年就义的才子夏完淳,有一首《精卫》诗,写道: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351]

《明诗综》所收此诗,文字略有异同,且多出两句。无论就哪个版本而言,“辛苦徒自力”一联都不能说很工稳,还带有少年未臻浑成境地的稚拙。不过,这却是我所见到的第一首通篇以精卫自比的作品:志长而力微,才大而难用,空有补天之心,却无时运相济!作者似乎已洞悉自己的悲剧结局,最终不能不在慷慨有余哀的悲凉声情中低徊不已。顺治四年(1647),随着不世之才夏完淳的英勇就义,清朝开科举征士,正式以中原之主的身份坐起了江山。志士顾炎武恪守母训,非但绝不出仕,还坚持以明遗民的身份,每年朝拜明陵。三十六岁那年,他写下杂言体诗《精卫》: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诗先设为问答,借精卫的答词剖明心迹,再以同样的衔木行为揭示当时趋附新朝者的苟求贵达。顾炎武的志节并不只限于每年的朝拜明陵,更令人钦敬的是他从二十七岁起就开始编纂《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以待王者兴。一直到晚年,他都在不停地修订这两部巨著,用自己毕生的学术表达了“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的信念,让人觉得他就是茫茫利禄海上孤独的精卫。缪荃孙《题顾亭林画像》诗,这么描写他眼中的顾炎武:“厄运遭阳九,雄才冠大千。天开新世界,人是古英贤。精卫思填海,离骚欲问天。须眉真栩栩,曳杖总凄然。”[352]即便是如此雄才大略的顾炎武,仍不能摆脱“曳杖总凄然”的悲凉色彩,这也正是精卫形象固有的性格。朱鹤龄《精卫词》云:“移山驱石未足奇,精卫乃欲填天池。朝发发鸠暮沧海,口衔木石云中飞。飞来咯咯作人语,只为当年死水渚。大造何为产不平,海水万里摇空青。鞭挞日月无出沒,蹴翻蓬岛如瓶瓴。精诚自能开浩劫,仡仡力与天吴争。西山草木会有穷,怨气往来终不歇。天地沉冥沧海枯,帝女之灵乃可绝。”[353]此诗的构思虽不同于顾炎武,但所表达的决心和信念是相同的,这也许就是当时士大夫集体意识的具象化吧?

无论从原型批评或互文性理论来看,精卫神话在后世文学中的运用都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现象。但对它的理解和阐释,却很难在文学自身范围内完成,而必须推广到精神史的视野中。精卫神话自诞生以来,在不同语境中一再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填海的痴举使它的形象充满英雄气概,成为蕴含巨大精神内涵同时也存在多种解释可能的悲壮角色。虽然它直接表现的不过是一种不会有结果的努力或者说无谓的徒劳,以至于常不免有“可怜无补费精神”的感觉而引发不自量力的嘲讽或自哂。可是这渺小的、绝望的努力与意志的决绝、恒久所产生的巨大反差,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复仇决心,而且传达一种普济众生的悲悯情怀。这就使精卫弱小的形象成了勇于同命运抗争、百折不挠的人格力量的象征,也不可避免地折射出不惜为信念牺牲的殉道者的悲壮色彩。当改朝换代的陵谷沧桑之际,精卫的形象就自然地成为不屈而无奈的遗民心态的象征,满含悲壮绝望的色彩和沉重凄怆的情调。这多重的精神内涵使精卫成为一个闪耀着特殊光彩的神话原型,隐现在后代的文学中,并经常成为精神理想的化身,与华夏民族不畏强暴、敢于抗争、疾恶如仇、知耻明志、矢志不移、百折不挠的精神和人定胜天的信念联系起来,给后人以长久的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