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着母亲拉着行李箱出了门,而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渐渐地我忘了母亲的声音,也记不得她的相貌,更想不起来我和她一起做过什么。母亲就定格在那天,长长宽宽的风衣,灰色的背影和灰色的父亲,灰色的行李箱以及灰色的屋子。一切都是灰色的。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让我们写“我的母亲”。我仔细回忆关于母亲的零星片段,除了灰色,我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我提笔写下“灰色的母亲”。我只写了几句话。我说“我记忆中的母亲只剩下灰色,父亲也是灰色的,父亲只会坐在桌子前工作,走在客厅里工作,或者在厨房里边做饭边工作。父亲做不好饭,因为他总是想着工作,所以没有开火。我很饿,一饿就想到灰色的母亲。”
语文老师上课点评习作,点我起来问我怎么会这样写。她穿着格子连衣裙,一双大大亮亮的眼睛笑着看着我。我冷眼看语文老师,我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语文老师问我,你怎么了?罗归,罗归。我回答她说我没有母亲。
班里一片静默,紧接着是窃窃私语。我听到几句“什么?他妈妈不是大学教授吗?”“为什么会没有妈妈?”
语文老师站在讲桌后望着我,清了清嗓子让我坐下。她那节课磕磕绊绊讲错好几次。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桌子上摆的是数学书。
我没有翻书。渐渐地泪模糊了双眼,我一次又一次忍回去。一下课就往外走。语文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我没理她。
放学时语文老师在班门口等我。我坐在座位上不收拾书包,也不起身往外走。我同桌用胳膊轻轻碰了碰我说:“王老师好像在等你,就在门口。”她说完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走到门口时还说了一句老师再见。空空的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语文老师站在门口。她抱着课本看我。我害怕她过来,我也不想出去。幸好她最后走了,没有过来问我。我害怕她像班主任一样问我,问我家庭情况。我答不上来。
父亲常常半夜了还伏在桌子前写写算算,他做研究项目,不让我打扰他。当然我也打扰不到父亲,他一工作就忘了一切,不管我弄出多大响动,他也听不见。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摔倒在客厅里,碰倒了玻璃杯。我没有出声,手摁在了玻璃碎渣上,渣子扎进手心,我咬牙吸一口冷气站起来。我边走回屋边用另一只手拔掉玻璃渣子。我没有包扎伤口就接着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手沾在被单上拿不下来,血染了一床。
我正从手上往下撕被罩时,父亲冲了进来。我看了一眼父亲,接着“斯哈”的撕被罩。粘得太紧了,一些细小的碎屑还粘在手上。我看着父亲摊开手问:“能洗掉吗?”
父亲突然转过身,过了一会儿才转过来对我说:“我给你找消炎药。”
我点点头说:“我要上学了,我怕迟到。”
父亲点头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冲进来,他拉起我往外走。我被父亲拽着往前跑,跌跌撞撞地跟不上。我边跑边问去哪儿?父亲一边拽着我跑一边儿说:“卫生所。”
我被父亲放到卫生所。护士给我包扎的时候父亲看看表说:“我先走了,等会儿你自己去学校。”他伸手想摸摸我的头,因为走得太急,没有摸到。
我当了着腿坐在长椅上,等护士回来。护士姐姐来回地走,好多人都在喊她,她跑来跑去,连帽子里的碎发都颠了出来。我托腮坐在长椅上,觉得好无聊。
我踢踢腿,无聊地看着护士进进出出。她一会儿给拿起玻璃瓶子挂在高处,一会儿又把另一个人上面高处的瓶子拿下来。我看着护士,盯着她白白的鞋尖,发现竟然磨得那么薄。我盯着她来来回回不停走动的小脚看,看着看着觉得手有些僵,才想起来护士还没有给我包完,她让我不要动,我一直举着手,一动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