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北境宣城的城墙上,曾说过“九州如何,与我何干”绝对不会北上的慕容,此刻背着他的药箱,与云淇儿一起站在了这里。
看着眼前豆腐渣质的城墙,和城墙边肌肉都松弛成肥肉的守城军们,圣奚宫一众,惊呆了。
北境宣城如此重要的边防重地,怎的守备军如此松懈,城墙是有几十年没修葺加固了?怪不得北荒铁骑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城池十余座,如今这宣城,恐怕也为时不多了。
东方故望着城墙外百里黄沙荒地,百里之外、黄沙之后的凉城已被北荒占领,成了北荒继续南攻之前的休整之处。
据宣城守军说,北荒军已然在凉城休整三日,东方故估摸着,距离北荒下一次进攻,应该不远了。
“路途劳顿,让兄弟们好生歇息歇息,今夜子时,突袭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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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幕中一行人分两队从城外百里荒地两侧穿行而过,步履匆匆,无声地靠近。
东方故领着一队兄弟悄悄潜伏到了凉城侧边城墙下的一处地坑中,众人凝神屏息凝视着上方城墙上的北荒守城夜军,等待守夜交接的时机。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听声音人数竟是不少!
难道是埋伏?!
众人握紧了身侧刀剑,屏息静观其变。
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似乎也在屏息准备偷袭,蹲在队伍最后负责断后的步影绷紧了神经,就在听到对方拔剑的刹那,猛地跳起向后劈去。
“慢着!”
对方为首一人嘘声喊道,步影直觉这声音很是熟悉,定目一看,不觉惊讶。
来人与平素不同,今日着一身黑漆漆的夜行服,在黑夜里却仍旧仙气飘然。竟是云慎之!
步影身后的兄弟们见他没动静,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便也回身继续盯北荒了。
云慎之带着武林盟的一众黑衣人们悄声向前,最终在东方故身旁伏下,也如他们一般盯着城墙守备。
圣奚宫与武林盟此前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如今国难当头、外敌当前,他们同为九州一份子,便是自己人。
东方故见云慎之来,想了想,觉得两方即便不能合力共行,也至少要互相通个气,没得我刚拆了东墙,你回头就给我补上。
于是他嘘声道:
“你们有何打算?”
“东方宫主是何打算?”
两人具是微愣了愣,东方故道:“废了他们的马。”
北荒既然以骑兵为优势,那就破了他们的优势!
“不谋而合。”云慎之听完,悄声道:“但如今我们合二为一,却有更稳妥的。”
东方故静待他继续。
“在下先带人剿了城墙上的守备军,换上北荒军服,而后我们一同进入城中军营马厩,若有突发状况,尚有转圜余地。”
“好。”
子时三刻,城墙上的守夜军打着哈欠下了城楼,接班的守夜军还未来。
东方故与云慎之同时向身后挥了挥手,武林盟一众得令,随着云慎之轻功一点,悄声飞上城墙。
圣奚宫一众得令做好准备,握着刀剑凝神听城墙上的动静。
武林盟的人一上得城墙,立马各自寻了阴暗处躲好,屏息静候接班守夜军的到来。
不足半盏茶后,新一轮守夜军陆陆续续登上城墙,武林盟一众潜藏在后,迅速捂其口鼻,手起刀落,那些个守夜军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气绝而亡。
在武林黑白两道的严密配合下,九州“杀马队”顺利潜入军营马厩。
东方故事先得了慕容专为此次行动配置的“迷马香”,一到了马厩跟前就招呼着兄弟们朝着美梦中的众马一通狂撒。
为了不给马儿们太大的痛苦,众人默念一声“佛祖保佑”,纷纷举刀朝马脖子上一抹,结束了它们“荣马一生”的辉煌生涯。
去得安然,去得洒脱。
一众人大功告成,强忍着欢呼的雀跃迅速向城门撤退。
便在这时,凉城军营内警钟大作,有人用北荒语高声喊道:
“夜袭!夜袭!”
顷刻之间,军营四处火光顿然亮起,各屋里北荒将士迅速握刀冲出。
九州一众见事态不妙,东方故与云慎之忙喝令手下急速撤退。
东方故与云慎之执剑挡住众人之前,对面站着迅速汇合的几百北荒军士,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军营附近的民宅中还有大量北荒军闻声赶来。
东方故低声对身边云慎之道:
“你带兄弟们冲出去,本宫断后!”
云慎之犹豫刹那,小声道:
“好,你保重,切莫逞强!”
说完,便见东方故掌中聚力,毫无征兆地向北荒军挥出一掌。
北荒军都是舞刀弄枪的,哪里晓得他会用内力?
由是东方故掌风一到,站在最前排的北荒军士纷纷猝不及防地被击得飞散出去,五脏六腑俱裂。
便是这时,东方故与云慎之同时朝身后低喝一声:
“撤!”
九州众人于是趁着北荒伤亡不及反应,立即服从命令,由云慎之打头、步影后盾,急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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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宣城的城墙上,被东方故强势拒绝与他同行的初小满,正率领三分之一的圣奚宫兄弟急切地等待接应。
到了约莫丑时,初小满才终于看到百里外的凉城城门打开,几百人冒着踏着尘土飞烟向他们狂奔而来。
老远看到他们清一色的夜行服,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半分。
出来了,出来就好。
初小满着人持弓箭守着城墙,若有北荒追击,可远程射杀。
吩咐完后,她快步下了城楼,命人打开城门,迎接归者。
第一个黑衣人到了,很快,第十个、第一百个……
后面的人越来越稀少,她向远眺望着,渐渐觉得不对了。
她连忙抓|住一个刚进城的兄弟,疾声问道:
“宫主呢?!”
那兄弟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来,却仍是勉力磕磕绊绊着:
“宫主、宫主大人为、我们挡住北荒军……”
初小满闻言脑中轰然一片,凉城内驻着十万北荒军的一大半,若是趁夜偷袭还好,可北荒军若是醒了,他一个人如何能敌几万强兵?
初小满心中急切,不等那兄弟说完,拔了剑便往凉城方向冲。
却在这时,被人牢牢拽住手臂。
她急得想甩掉那人禁锢着她的手,却发现对方抓着她极其倔强,在她的挣扎下竟分毫不动。
她急急回身看去,是云慎之。
“放开我。”她近乎咬牙切齿道。
“以他之力,只身逃脱当不成问题。”他固执地抓着她,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放开我。”她没有说别的,只是执着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她的语气,冰冷了许多。
云慎之没有再答她,拽着她的胳膊便往回拉,然而她的双脚就好像扎进土里般,竟纹丝不动。
云慎之见没能拉得动她,回过头来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眼前横着柄冰冷的长剑。
初小满拿剑指着他,坚定道:
“放开我。”
他看着那锐利到锥心的剑锋,分明只是凭空悬着,他却觉得它已然刺入自己的心脏,入骨三分,筋脉具断。
可他依旧没有放手。
两人就这样在城门口僵持着,谁也拗不过谁。
初小满开口,似乎还要再重复一遍,却听城墙上有人高喊:
“宫主出来了!快,快!”
就在云慎之闻声怔的那片刻,初小满挣脱了他的手,朝身后高喊一声:
“随我接应!”便率领一众圣奚宫弟兄们,朝东方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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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北荒竟没多少人追击出来。
于是在初小满所率精锐的帮助下,东方故入了宣城。
城门重重关上,东方故看着城门下站满了的兄弟们,略显平静地笑道:
“首战大捷!”
听他这么说,无论是圣奚宫的兄弟们,还是武林盟的教众,解释欢呼叫好。
斩了北荒的大部分马匹,北荒失了骑兵,便形同没了牙的老虎,战斗力登时下降不止一倍。
在众人的欢呼中,东方故站在人群中,温声开口:
“诸位今晚好生歇歇,接下来,不知会有怎样一场硬仗。”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见。
经过了首战大捷,众人脸上都是坚定的力量。
“好了,都回去吧。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
众人应是,东方故向城中住处走去。
初小满回到城墙上交代了今夜值守的安排与注意事项后,连忙下得城墙,朝他们在城中的住处赶回。
方才在凉城内究竟发生什么,她要去问问才能安心。
回到住处,推开民宅大门,初小满愣在原地。
院落里,穿着夜行服的东方故,僵直着身子躺在地上。
地上,是一滩猩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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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就没恢复完全,现在又这样损耗,气血不支,便晕过去了。”
慕容从容地收了为东方故把脉的手,回身看到满屋心急如焚的脸,无奈补充道:
“我替他开服药,喝下去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才长长吁了口气。
慕容乃当世神医,他说能好就能好。
慕容回了屋,好容易将药熬好,正要给东方故端过去,屋里便前后|进来两人。
初小满在前边进来,看到,慕容手中端着药,道:
“我来吧。”
便从慕容手中端了药出去。
他刚想跟着一起去,便被公良末叫住:
“帮我看看吧。”
“你也受伤了?”
慕容打量她一番,也没见哪里伤着,莫不是内伤?正要去替她把把脉,却听公良末道:
“不是,江佑他替我挡了刀,现在血止不住。”
慕容闻言不敢耽误,携了疗伤物什便随她向谢昀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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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小满一手撑着东方故的下颚,一手执勺将最后一勺汤药喂入他口中。等了许久后,却仍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不免开始焦灼起来。
慕容分明说一碗药下去就会醒的,怎么还不醒来?
不行,她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了,得去找慕容来看看。
这样想着,她起身便要走,手指却被人轻轻捏住。
初小满惊喜回头,看到东方故无力地睁开眼睛,脸色还很虚弱。
或许人在虚弱的时候就会回到儿时最无助时的状态。
此时的东方故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双眼微弱地半睁着,显得可怜极了。
“别走。”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稻草,轻飘飘的,没有力量。
他的目光因虚弱而朦胧,这样望着她,竟叫她心中莫名的悸动。
“我、我去找慕容给你再看看。”她结结巴巴,不自然地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出。
“不用,好多了。”
说着,他反而拉近她的手,初小满不敢让他费力,只得乖乖顺着他走近了几步。
兴许是开了春,天气渐暖,她看着他,竟觉得耳后火烧似的。
他拉着她的手藏到自己胸口上,一张虚弱的脸认真地望着她:
“陪我。”
初小满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红着脸转过头去,半眼也不敢看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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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东方故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初小满仿佛失了魂一般,从他屋里飘出来,晃到城墙上。
吹吹夜风,清醒清醒。
她趴在城墙上,头顶一轮圆月。
享受着这宁静的夜晚,心中的悸动许久才平和下来。
望着百里外看不见的黄沙荒地,她忽然想,要是没有战争,北塞边境的生活,该有多惬意?
这时,她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身,看到台阶上一个白色的身影。
想起晚上她冲动之下还拿剑指着他,初小满心中有些歉意。
她于是主动走过去,朝着云慎之歉声道:
“今晚一时情急,得罪了。”
云慎之似乎没想到她会道歉,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冷艳疏离,不食人间烟火。
尽管对于他的邀请,她从不会拒绝,可他却也能感觉到,她不愿与他多说些话。
从前未能多说些话,今后也无法多说什么了。
从今往后,他只能默默看着她。对她的那份心思,从前没来得及说出,如今更要埋在心底,最好是连自己也忘掉了才好。
就这样吧,默默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地,这样就好。
云慎之回过神,朝她清澈一笑,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
“无妨。今日,还当多谢你们。”
初小满摇头:
“国难当前,应该的。”
由是,再无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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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替谢昀盖回被子,像是故意当着公良末的面,对谢昀道:
“你再替她挡几回刀,这条命就别要了。”
相识这三年多来,他已经替谢昀治过无数次伤了,几乎没有一次不是为公良末受的伤、挡的,而且还一次比一次严重。按照这个规律下去,下一次他谢昀恐怕真就没命了。
果然慕容话音刚落,就见公良末愧疚地低下头,她如何能不知道谢昀为她受过的伤。
谢昀背靠床头倚躺着,见她一脸自责,便朝慕容笑道:
“哪里是替她挡的刀,只不过刚好同她站在一处罢了。刀剑无眼,怪我运气好喽~待这仗打赢了,还得上赌坊溜两圈,以我这等福运,怕不是得发个大财?”
话是朝着慕容说的,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慕容懒得理他,留了包外敷药在桌上,便背起小药箱走了。
慕容走后,屋子里有那么一瞬尴尬的沉默。
公良末拿起外敷药来,走到谢昀床边坐下,倒也没说话,直接上手把谢昀半边衣裳扒了下来,吓得谢昀嗷嗷直叫。
他拖着半边伤臂,却仍是与她负隅顽抗,力气倒似比受伤前还大。
两相争执间,忽听“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放在床头的衣襟中滑出,落到地上。
一枚半月形凤纹玉佩落到地上,翻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看到玉佩掉落的刹那,谢昀连忙放弃抵抗,挣扎着扑过去想捡起玉佩,却被手脚麻利的公良末抢先一步。
“你一男人配个凤凰做什么……”
她正反打量着那枚玉佩,正喃喃问着,忽然没了声音。
许久后,她抬起头来,
“你是……谢昀?”
谢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颓然地坐在床|上。
“宁远王谢祁之子……谢昀?”公良末神情震惊,不敢置信般又问了一遍。
“是。”谢昀低着头,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
身前响起脚步声,他慌忙抬头看去,只看到她冷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谢昀定定看着门口,失了魂般坐在床|上。
可是,这不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吗?为这一天,他已经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三年了。
可它还是发生了。
——“其实,我知道是谁做的。那天,我看到他的脸了,是我父亲生前、最好的兄弟。”——
三年前某个醉饮畅谈的那个夜晚,她说出的这句话从此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自始至终,就知道自己的灭族仇人是谁,是她父亲生前最好的兄弟,是他的父亲,宁远王爷谢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