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文化中的政治、艺术、文学

以宫廷文化为中心的大文化圈的形成,意味着先秦南北文化、众家学术思潮和汉初藩国思想的三重意义的组合。而此组合本身,又以大一统思想为凝聚核心,这又是考察其时政治、艺术文学之特征的关键。

政治思想理论之一统与帝国实践行为之一统辅成相应,构成汉代盛世罕见的两极拓展现象:一方面充分显示一人专制的威力,一方面充分表现兼容并包的气势;前者被视为文化专制,后者被视为文化开放。我以为,这大一统局面形成的两个方面,正是政治思想在变化、差异和对立统一中的和谐。因为在当时,只有以高度的中央集权(一人专制)才能完成汉王朝统一大业(如削藩、巩固封建宗法制等);又只有以兼容并包的开放思想,才能在强权基础上保证王朝统一大业的形成、稳固、延续。缘此,董仲舒所倡导的、汉武帝所推行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亦出此需要。董仲舒的建议被武帝采纳,关键在于他的政治思想正适应汉代政治大一统局面形成的需要。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指出武帝采纳董仲舒而不采纳刘安建议的三点原因:其一,巩固封建宗法制,道家不及儒家;其二,武帝时国力强盛,政权巩固,统治者转而好大喜功,谋求宏业,故《淮南子》君道无为说不合其口味;其三,董仲舒主张君权下的大一统,刘安则赞成分封。在学术上,所谓“罢黜”,实质是对“百家”旧学的兼综扬弃;所谓“独尊”,又是依托先秦六艺文化树立新儒思想。公孙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议》倡“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泽甚美”;孔安国《古文孝经训传序》称“省万邦之风,以知其盛衰”,“云集而龙兴,虎啸而风起……胡笳吟动,马蹀而悲;黄老之弹,婴儿起舞。庶民之愚,愈于胡马与婴儿也。何为不可以乐化之”;皆取文化兼容之势。同时,武帝朝伐匈奴、通西域、平两越、击朝鲜等重大的政治、军事举动,拓开了地理屏障:诸如匈奴休屠王金日附汉,渐启外族南下交易方物、献乐玩艺之风;张骞出使西域,遂开西方商旅之路;而中西人员之频繁交往,各族语言之密切交流,以及外来宗教、语言、艺术、乐器一时充斥汉廷,均为汉代外向型文化的形成作出贡献。

从政治看艺术,汉代艺术思想成熟期那种既粗犷雄劲,又俊逸明快的特色,也是与国力、文化不可分割的。这一点在代表汉代艺术的画像艺术中有鲜明表现。缘于疆域的拓张,汉代画像能够兼括南北艺术风格。如以秦岭和长江中下游为界的北方,因“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和“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藏匿难制御”(《汉书·地理志》),故画像题材多战争、狩猎等尚武内容,体现了雄浑豪放,刚健有力的北方艺术风格;四川江浙一带的南方,则由于“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汉书·地理志》),故画像题材又多生产劳作、宴乐出巡等内容,体现了情采俊秀、笔意流韵的南方风格;合此二者,又充分说明了汉画艺术以大一统政治思想为背景,兼容南北艺术的结果。在创作构思方面,汉画艺术又表现出囊括天人的气势,这一点除了与南方文化之神话巫术思想有关,还与当时方士文化和阴阳五行学说的兴盛有重要联系。史载:汉武帝曾命人画云气车“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这种神怪思想已广泛渗透于壁画和陶器、铜器雕刻艺术之中,使汉画艺术达致一激越 飞动、跨越时空境界。汉代画像艺术风格或以古朴粗犷逞势,或以蟠屈隐约见趣,或以巧妙构思抒情,或以技法娴熟为美;然其间最深层的主题,却是来自生活的写实精神和发自幻想的人神模式,构成现实浪漫交互的二重组合的艺术世界。而从汉代画像艺术风格的演变观其成就,这一艺术虽经西汉中、后期发展而至东汉时代达致高峰,但其所展示的汉文化特征又显然发轫于武帝时期完成的天人合一、形神合一的理论思想。

汉代文学思想与汉代艺术思想在大文化背景下的特征是一致的。刘熙载《艺概·文概》云:“西汉文无体不备,言大道则董仲舒,该百家则《淮南子》,叙事则司马迁,论事则贾谊,辞章则司马相如。人知数子之文,纯粹、旁礴、窈眇、昭晰、雍容,各有所至。”此就文体而言,且兼涉汉初作家,然其重点亦在武帝时期。而文体的并兴,文风的多样,又是文化包容开放的结果。在这一时期的作家与理论家中,虽然董仲舒素被后人目之为以经术显称的代表,汪藻《鲍吏部钦止集序》:“汉公孙弘、董仲舒、萧望之、匡衡,以经术显者也;司马迁、相如、枚乘、王褒以文章著者也。当是时,已不能合而为一,况陵夷至于后世,流别而为六七,靡靡然入于流连光景之文哉?其去经也远矣!”但其所倡导之政治思想、学术思想对当时文学思想的形成发展,却具有非凡的威力,起了划时代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