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比较学者的目的和境界
在世界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比较学者所追求的目的和境界是什么?他们应当以怎样的态度进行比较?“比较文学研究现在已不再仅仅满足于确定‘影响’,而是把注意力集中于精神力量所起的作用,集中于独特的、在文艺美学上可以把握的接受类型和方式,也就是说,集中于被接受了的促进因素所发生的变化。”[1]荣格发现:“所有平庸的精神接触到外来文化,不是夭折于自己的盲目企图,就是沉湎于不理解和批判的傲慢热情。他们仅仅以外来文化的外表和皮毛自误,始终没有尝到它的真正好处,因而从未达到真正的心灵交流,那种产生新生命的最亲昵的输入和相互渗透。”(249)这种心灵交流在巴赫金看来就是“对话”。“一种涵义在与另一种涵义、他人涵义相遇交锋之后,就会显现出自己的深层底蕴,因为不同涵义之间仿佛开始了对话。这种对话消除了这些涵义、这些文化的封闭性与片面性。我们给别人文化提出它自己提不出的新问题,我们在别人文化中寻求对我们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别人文化给我们以回答,在我们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新层面,新的深层涵义。倘若不提出自己的问题,就不可能创造性地理解任何他人和任何他人的东西(这当然应是严肃而认真的问题)。即使两种文化出现了这种对话的交锋,它们也不会相互融合,不会彼此混淆;每一文化仍保持着自己的统一性和开放的完整性。然而它们却相互得到了丰富和充实。”[2]
我们今天对于外来文化,尤其是对于西方文化的接触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我们是否达到了“真正心灵的交流,那种产生新生命的最亲昵的输入和相互渗透”呢?是否实现了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呢?我们对于西方文化的接触、理解和认识,已有了长足的进步,早已不再是盲目地“跟风”,或一味地批判,但是,我们距离荣格所说的“真正心灵的交流”以及巴赫金所说的“对话”目标和境界还很遥远。我们的比较文学学者目前所做的,更多的是借鉴西方观念、术语、写作方法和形式,对于那些心灵交流的内容,因为其不易把握、不易认识、不易量化、不易表述而往往搁置一旁,或干脆弃之不顾。
在荣格看来,卫礼贤的工作是伟大的,“他把中国精神的生命胚芽接种到我们身上,能够对我们的世界观造成一种根本变化。我们不再被降低为崇拜的或批评的旁观者,而是不仅参与到东方精神之中,而且还成功地体验到《易经》的生机盎然的力量。”(250)荣格继而赞誉卫礼贤在各种意义上都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不仅使古代中国的文化宝藏能够为我们接受,而且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给我们带来了这种文化的已经存活了数千年的精神之根,并且将它种植在欧洲的土壤里。”(257)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荣格说:“我确实觉得他极大地丰富了我,以致在我看来仿佛我从他那儿接受的东西,比从任何人那儿接受的都多。”(258)
卫礼贤将中国精神的生命胚芽接种到西方人身上,并进而对西方人的世界观造成了根本变化;他将中国文化的数千年的精神之根,种植在欧洲的土壤里,从而改变或者丰富了西方文化的品质。荣格高度赞扬了卫礼贤的这种超越欧洲人的狭隘偏见的精神:“只有一种包罗万象的人性、一种洞察全体的博大精神,能够使他面对一种深相悖异的精神,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并通过以自己的种种天赋和才能为它服务来扩大其影响。”(249)卫礼贤昔日的成就显然就是今日比较学者的追求的目标。中国文化之与卫礼贤,恰如中国的比较学者所面对西方文化。如果说,卫礼贤的这种追求和境界在我们的前辈学者中似乎还隐约可见。但到了今天,这些已成为明日黄花,随风而去了。我们的学术研究越来越缺乏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越来越专业化和专门化,而读者则越来越少,往往在专业之外便无人问津。所谓学术几乎成了学术圈内极少数人的自说自话。这样的学术研究究竟有多少价值和意义呢?这样的学术文章如何“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
比较文学研究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在荣格看来,比较文学学者的最高学术境界就应该像卫礼贤那样,“他自由地、不带偏见地、不自以为是地对它加以考察;他向它敞开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他一任自己为它所掌握和塑造,因而当他返回欧洲,他就不仅以他的精神而且以他的整个存在,给我们带来了东方的真实形象。”(256)早在荣格的时代,“人们厌倦了学科的专业化,厌倦了唯理主义与唯智主义。他们希望听见真理的声音,这种真理不是束缚而是拓展他们,不是蒙蔽而是照亮他们,不是像水一样流过而是深入到他们的骨髓之中。”(253)我们中国的比较文学学者是否也应当“以他的精神而且以他的整个存在”给我们带来西方的或者外国的真实形象呢?是否也“希望听见真理的声音”,并使这种声音“不是像水一样流过而是深入到我们的骨髓之中”?这是否就是中国的比较文学学者的最高研究境界呢?
[1] 张隆溪选编:《比较文学译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20页。
[2] 巴赫金:《巴赫金文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70-3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