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这一译序无意于介绍列维纳斯的基本思想和概括本书的主要内容,那在某种意义上将会与哲学所要求者背道而驰,并将因此而基本上是劳而无功之举,因为试图概括就意味着哲学论述中的细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列维纳斯则已在本书中引用法国著名诗人瓦乐希的话警告过我们,在哲学建构之中其实并无细节,或者说,只有细节才能防止思想大厦的坍塌(本书边码第166页,下引页码皆为本书边码)。如果我们认真对待这一警告,亦即,如果我们不想让列维纳斯本书中的论述变得更加难以理解甚至没有意义的话,那么概括本书的尝试就可能会与本书的具体论述的篇幅相始终。省略一篇旨在通过概括而为读者提供方便的译序的另一理由则是,与现今流行的大部分西方哲学的汉语翻译有所不同,为了帮助汉语读者理解本书,译者尝试提供一部具有较多注释并期待其因此而成为在汉语中可被研读的译本。我之所以说“可被研读”,主要源于自己在阅读西方哲学的汉语翻译时经常会生出的感触:即使那些出自优秀专家之手的非常可靠的翻译,读起来亦“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因而总觉不敢仅凭译文而去细读深究文本。而我却以为,之所以需要哲学翻译,恰恰正是因为,第一,总有由于不懂特定外语(因为生也有涯)而只能通过译本来研读汉语之外的某一哲学思想的读者;第二,对于那些选择在汉语中写作(亦即,对汉语读者发言)的哲学研究专家而言,可以研读(因而也可以有根据地信赖)的译本则能为作者的引用和读者的参考提供共同的依凭。

上述遗憾并非出自任何翻译必然都会有的欠缺完美,而是由于原文在译注已被降至最低(最低译注如今似乎已经成为汉语中哲学翻译活动的通则)的“光滑译文”底下窒息甚至死亡。这样的翻译,无论如何出色,对于那些只能依赖译文的读者而言,也都只会是某种武断而专横之作:译文让原文说什么,原文就得说什么;译者“喂”给读者什么,读者就只能“享用”什么。没有商量,没有选择。当然,某种程度的“窒息”乃是翻译之为翻译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原文自身的完全顺畅的呼吸——那真正理想的、因而也是不可企及的完美翻译——也许只有在没有任何翻译“遮盖”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而这也就是说,只有在没有任何翻译或取消所有翻译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翻译——“完美的翻译”——其实是不可能的。但翻译虽不可能却又非常必要:不可能的必要,必要的不可能。而如果我们承认翻译——哲学翻译——就是这样一种不可能的必要,如果一种文化作为有生命者就必须通过翻译而向另一者敞开自身并欢迎另一者来到我们之间,那么我们当然就必须敢于和甘于冒这样的不可能的翻译之险。

在这样的冒险过程中,对于期待着一个可以研读的译本的读者来说,耐心的注释将是译者为了让那来自另一岸的思想能够抵达此岸,为了让那表述于另一语言中的思想可以在此一语言中被阅读和理解,而代表自己的语言与原文进行的不断的谈判和沟通,从解释原作中的那些看似普通但翻译之后即由于两种语言的隔阂而难以理解之处以及原作者那些有意令其言两可之言或传两可之意的词汇和表述开始。这样的注疏和解释首先是作为读者的译者与原作者所进行的一场恭敬的、谦卑的对话。译者在这一对话过程之中必然始终都会惴惴不安,唯恐错会另一者之言与另一者之意。当然,就其阅读的结果体现为目前这一呈给读者的译本而言,作为本书的在这一意义上的“第一汉语读者”,尽管译者已经竭尽全力,但其对法语原文的错误领会和汉语表达中的词不达意仍将不可避免。是以译者事先就必须在此恳请读者的批评、理解和包容。对于本书的汉语读者而言,这样的以超出作者之言的“译者之言”为形式的注疏和解释仅仅意在成为译文本身的通幽之曲径或登堂之阶梯。读者如能耐心追随列维纳斯的论述本身并随时参考译者的注解评论,当可通过对这一译本的研读而在接近和把握列维纳斯思想的努力中不无所获。当然,列维纳斯此书并非可以一目十行的轻松读物,所以阅读中的某种忍耐(patience,亦有“坚韧”之义,一个在本书中十分重要的词)是必要的。而且,因为本书的译注还远未能做到充实详尽,所以译者之欲创造“可以研读的译本”这一愿望在何种程度上已经实现,还有待于读者之公正评判。同时,这样一种带有相当程度的探索性的翻译也是对本书读者的一种邀请:译者希望读者共同加入这一在此才刚刚开始的对于列维纳斯思想的阅读,并一起发展这一阅读。这一译序仅仅希望为汉语读者进入列维纳斯本书中所阐述的思想提供译者在其困难的翻译过程中所已追踪并因而亦已稍有熟悉的若干语言线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