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尔出话：爱惜自己的羽毛，做一个有质感的人

在Jivan大约三岁，语言进阶到完整结构的句子，还会用“根本”“简直”这样的副词句子来表示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的这个阶段时，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喂妹妹，Jivan拿着书跑来问问题。那是一套五本，由一个书壳装起来的《小猪佩奇》（Peppa pig）图画书。当他一本一本问完了，心满意足了，就把五本小书装回书壳里，准备要离开床沿时，因为书壳的开口没有合上，结果五本书滑了出来……“Oh! Shit!” Jivan脱口而出。

我从来都没想到，会在Jivan刚满三岁时就碰到这个问题， Ra的“身教”在“语助词”方面精通三国， Jivan大脑“复制”的功力也不遑多让，可见“模仿”，是不需要学习的。

有一次，在Ra又语助词脱口之际，我问他：“你生气归生气，为什么要说脏话？”

“我没有！”Ra反驳。

“你就是有啊！你说了还根本不自觉。”

事后，我请Ra讲话收敛点，他说当时真的浑然不知，或是答应会注意后，下次又被情绪冲昏了脑袋。

“我只是说给自己听而已啊！有研究表明，会说脏话的人比较聪明耶！”Ra为自己辩驳。

（的确！美国心理学家Kristin L. Jay做过研究，发现常骂脏话的人可以在短时间内说出更多的词汇，表示脑海中词汇量大、智商高，这样的人通常有较高的语言天赋，说话时懂得用脏话强调语气和情绪，修辞能力表现亦佳。

“我知道你不是在用脏话骂人，那只是你表达不满的语助词，不过，我觉得能够瞬间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说出不适当的话而克制住或转换用语，会更上一层楼。”我为这段对话做了总结。

孩子在无形之中学到了语助词，懂得在什么样的情境与事件中用它来表达情绪，这固然是一种宣泄的辅助工具，然而，一个人是否认真对待每一个小小的事件，拥有好的谈吐，散发出人格上的气度，那就是由内而外的“气质”，具有穿透力，需要细细琢磨，不因为智商的高低，影响一个人的整体观感。

孩子的许多言行，是来自于脑中“镜像神经元”对亲近之人最直接的反射；他或许已经能掌握整个情境，理解自己的感受而不假思索出口“语助词”，而这个语助词，的确也消化、缓解了挫折感，但因为判断是非的能力还受限于心智，更何况身边也有大人说，以至于孩子不了解这样的言谈有损他的气质，所以，才必须要有人来告诉他这样“不行”，和可以怎么引导负面感受的表达。

起初听到时，我只想赶快制止他，但效果却卡住了。每当Jivan玩到一半，出现玩具掉了或轨道断了之类情况时，他自己就会默默脱口而出“Oh! Shit”！起初，我会先叫他的名字，然后皱眉看着他说：“Jivan，你在讲什么！那个话不好听，不可以说！”自己完全忘了用否定句会让孩子更加愤怒，特别是在他情绪波动时（本来玩得很顺利却在中途受挫，他会有更强烈的反抗心态，然后，他就会更愤怒地回答我：“我、可、以、说！妈妈你不要看我！”搞得我也因为不想发火而离开现场，结果都不了了之。“三岁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龄，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因为已能透过语言表达自我，往往就更想彰显自我主体性，觉得自己“很可以”，再加上他已经能够说出不满，只是力道拿捏得不够精准，所以，说出口的话就更容易挑起大人的怒气。

很多年前，班上因为一位爱讲脏话的转学生加入，使得班上有几位和他当好朋友的孩子开始脏话讲不停，而且是很放肆地大声在游戏中嚷嚷，一点都没有害羞或觉得说错话的样子，孩子把脏话当笑话，当游戏，还带有炫酷的意味，说的人毫无遮掩，听的人附和大笑，连带影响到班风。下课三五好友之间打打闹闹，我管不着，然而，到了上课发言，或是上台报告，该有台风、该注意言词的时候，他们仍然口无遮拦，不登大雅之堂地把各种污秽字眼掺杂在语句中，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虽然单独发言的焦虑有所缓和，但竟公然口出脏话，在一旁的我就会板起脸，冷冷地问：“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我听到脏话了，但现在是什么场合？”识相的几个人会马上正经起来，几个少根筋的还会继续窃笑，甚至回答我：“老师！因为○○○刚刚说了××（再重复一次脏话，很好笑！”我真是很想翻白眼。

古人说：“蚁穴虽小，溃之千里。”典故是这样的：黄河岸边有一个村庄，村民为了防止水患而筑起了坚固的长堤；有一天，一位老农民发现长堤边的蚂蚁窝怎么突然多那么多，他因为担心而想要回村里去报告，途中先遇到了他的儿子，他告诉儿子后，却得到儿子回应：“区区几只小蚂蚁，有什么好怕的！”结果不久后，河水暴涨，水从长堤上的蚂蚁窝渗透而入，进而喷溅，最终，黄河水冲垮了堤防，淹没了村庄与田野。这正是要告诉我们，小的细节不注意，持续扩散之下，大的乱子很快也会出现。说话不得体，将来在社会上，小则遭人讥笑，大则成不了大事，更有结怨的可能。

 

小错不改，最终可能酿成大祸；平日的用词不纠正，连带整体的人格就失格。我担心全班风气会像长堤溃决一样，失控的脏话充斥在一来一往的班级日常中，被几只爱说脏话的小小蚂蚁影响，连不说脏话的孩子的气质也变了。于是，我决定来重整，一边要求他们做个有气质的人，一边好奇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说、说了之后的感觉如何、听到的人感觉又如何，也开始施行小纠察的任务，邀请同学们一同注意谁一直讲脏话，我们可以怎么“帮助”他忍住，或使用什么替代性语词，讨论有哪些更好的方式抒发，我才逐渐对这个议题的处理明朗化。

我不再直接制止我认为但Jivan不认为是问题的言词，那晚，我坐在床边，怀里还抱着Mira，好奇地问因为小书掉出来而“Shit”的Jivan，我说：“书掉出来了，你觉得要再收一次很麻烦而生闷气？”他起先听到我的声音，下意识地以为我要跟他说“不可以”说不好听的话，就马上反对说：“我、可、以、说！”并胡乱捡一通，准备要离开；但他回头装凶地看了我一眼时，发现我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说话时也没有带着指责，而是理解他之所以说“Shit”的原因和他的感受，他反而愣了一下，点点头，慢慢吐了声：“嗯！”接着，我肯定他，“你马上就动手再重新收了，动作也非常快！”他把心扉敞开，双眼看着我，我们的频率对上了，我才开始阐述我的想法，假装有点漫不经心，像聊天那样：

“原来是这样啊，妈妈学校里的哥哥姐姐，有时候也会不小心说不好听的话。”

当我这样开启对话时，我们之间对话的管道就畅通了。 Jivan继续问：“就是你上班的地方的哥哥姐姐吗？”

“对啊，他们要叫妈妈‘老师’，我每天都要教他们很多事情，也要教他们‘不小心想说不好听的话以前，要控制好自己的嘴巴’！听到的人也可以帮忙提醒哦！”

“要控制嘴巴，不能说不好听的话吗？”

“对啊，妈妈的工作就是把他们教好。我也和你来试试看，像哥哥姐姐那样？”

“好啊！”

“你觉得，如果说：‘唉哟！怎么掉了’或是‘Oh! No’怎么样？”说出替换语助词的时候，我还故意夸张化了。

Jivan笑了，他也学我说了声：“Oh! No!”

我把原本要对Jivan说的话，转了一个弯说，提供了另外一个情境导引至我的目标。少了妈妈直接对他说教的超理智行为，本来反抗的Jivan真的把话听进去了，他还跑到Ra那边去，把我方才跟他说的话，全部都跟他爸爸说了。最后还不忘叮咛：“要控制好自己的嘴巴哦！”听完后，经过脑中的消化、再输出，就更加确定Jivan是真的理解了。我听了偷偷窃笑， Jivan还真是找对人了啊！

孩子初学语言，就要让他知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不可以说的话可以用什么方式替换，而仍能发泄心中的情绪，因为说话反映的是一个人，行为是言谈的表象，言谈是心与思的发声，是相辅相成的。

所以，我如何表达自我，我说了什么话，显现的是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巧合的是，当我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跟原本摸不着头绪、为什么儿子会突然跟他讲“要控制嘴巴”的Ra说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跟我分享：荷兰的父母和老师，也相当注重孩子选词用字，如果听到孩子说脏话，会说“请你去用肥皂洗嘴巴，把说脏话的嘴洗干净，记得别再口出脏字，玷污自己人格”。而后， Ra爸爸脱口而出“语助词”的频率还真是大大降低了呢！孩子的确是来“再教育”我们的啊！

《礼记》：“欲修其身者，先修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意思是，想要把自身修养好的人，必定先端正自己的心志；想要端正心志的人，必先使自己的意念真诚；想要使自己意念真诚，必先获得正确的知识。知识→观念→心正→修身，教养者就是孩子入学前知识的来源，我们营造的环境、教养的观念和着力的重点，会决定孩子的心端不端正，待人待己是否真诚，行为妥不妥当。现在新闻和网络能够获取的信息多又杂，用不健康的言行来表达情绪的声光画面无所遁形，之前在电视上，还有犯错的人对着镜头呛声：“不然你想要怎样！”教养者怎能不紧紧把关？从小教导孩子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呢？

西方有句话是：“言语最能暴露一个人。”《诗经》亦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告诫世人，说话要谨慎，庄重的仪容举止要恭敬，使它尽善尽美；洁白玉圭上的污点还可以把它磨掉，但说话的污点，就不好处理了！可见，无论是什么话，只要话一错，损伤的就是自己的人格了。现在不只是教育界，人人都在担忧， AI时代的来临，未来的孩子怎么办？大部分的工作现在还没出现，那我们要培养孩子具备什么能力？只要想想，什么能力是冷冰冰的机械所没有的──人的温度，就是不能被取代的，诸如：同理心、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断学习的弹性、沟通表达等，毕竟，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与连接就必然持续发生，而这当中势必须要说话。要训练孩子的表达能力，一方面要“放”：引导孩子的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发挥创造力；一方面要“收”：组织条理、慎选用词。传统的美德历经千年考验，放诸四海皆准，无论大环境如何改变，最终都要回到自身省察，让孩子律己，控制好嘴巴正是第一道关口。

一个懂得自爱、自我监控，心中存有一把廉耻之尺的孩子，是不会去伤害人，不逾越法理，而期盼自己能事事尽力、自立自强的。作为一位自立自强的人，他也要懂得丰厚自己的羽翼，与时俱进。

许多教育工作者向我感叹：“要孩子‘自爱’太难了！”我完全可以明白同行者的无力感，学生的态度往往是折煞教师热忱的那把刀，所以家庭教育就要重视这一环，从小就不忽视玉圭上的污点，雪球才不会越滚越大，出了社会总是与人起冲突。到了中学阶段再来指正学生的言谈与态度，委实增加了它的难度，况且老师也很难改变学生成长的家庭环境，十几年的时间就快要定型了他们的模样，学生问：“老师，你为什么这么介意我们说脏话？”孩子啊！若是我现在再对那些不雅言词置之不理，就违背了自己为人点灯的志向，怎么对你们谈“自爱自重”呢？

孩子说脏话，一味地制止，并无法有效地杜绝，我们要先理解让孩子脱口而出的原因，陪伴孩子找到自我的价值，了解他说脏话时的感受是愤怒吗？还是挫败？会不会有一点难过？协助他觉察自己，拥有改变的自觉，掌控自己的言行举止。

情绪需要出口，而不是压抑！

我们要引导的是孩子发泄的方式，慎选语助词的使用，有效且有品地抒发，不只做个聪明人，而是有智慧、有质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