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外称词的嬗变

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在明末中国所见之世界地图,以大明帝国的十五省为主;散落在四周大海里的若干小岛,其总面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中国的最小省份。这形象地再现出前近代中国人所理解的“天下”。[1]于是,利玛窦的《山海舆地图》(1584)和《坤舆万国全图》(1602)给中国带来前所未知的地圆说和万国观,迫使一些士大夫审视中土固有的天下观,逐渐接受耶稣会士所传播的世界意识。中国人此前一直固守的天圆地方、中国为世界中央的旧观念开始瓦解。“他们终于开始明白国与国之间所存在的真正区别”,不再“把外国人都归入一类并且都称之为蛮夷”[2]。——这是利玛窦的说法。[3]不过,也是在那个时代,中国已经有人开始结合新的地理知识,质疑古老的夷夏之界,尽管这些认识少而又少。曾同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合作翻译《几何要法》的瞿式榖在读《职方外纪》时写道:“独笑儒者未出门庭,而一谈绝国,动辄言夷夏夷夏。若谓中土而外,尽为侏离左衽之域,而王化之所弗宾。呜呼,是何言也![……]曷征之儒先,曰东海西海,心同理同。谁谓心理同而精神之结撰不各自抒一精彩,顾断断然此是彼非,亦大踳矣。且夷夏亦何常之有?其人而忠信焉,明哲焉,元元本本焉,虽远在殊方,诸夏也。若夫汶汶焉,汩汩焉,寡廉鲜耻焉,虽近于比肩,戎狄也。”[4]李之藻亦赞扬《职方外纪》曰:“种种咸出椒诡,可喜可愕,令人闻所未闻。[……]地如此其大也,而其在天中一粟耳。吾州吾乡,又一粟中之毫末,吾更藐焉中处。”[5]地理视界的拓展和空间概念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中国传统的“天下”和“四夷”观念。

然而,康熙禁教之后,中国人不但在地理知识上出现了大倒退,而且在世界观上,“内中国而外夷狄”又逐渐成为中国社会里的常理,并且国体攸关,如早已有之的《战国策·赵策二》所云:“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尤其是雍正乾隆父子的禁教令,几乎断绝了中国同西方文化的所有交往。而这一时期正是西方文明突飞猛进之时,中国人则日益孤陋寡闻。1832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阿美士德”号(Amherst)轮船在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沿海地区从事调查侦察活动。主持这一活动的东印度公司广东商馆高级职员林德赛(Huyh Hamilton Lindsay,中文名胡夏米)在航海报告中写道:“我们在到过的大部分地区都发现中国人,甚至高级的中国人士,对于外国人的每一件事都极端无知,甚至达到这样程度,例如,我极少见过有人除知道英国为‘红毛国’外,尚有别的名号。”[6]林则徐辑《夷情备采》,其中译有在华洋人出版的《澳门月报》(当为《澳门新闻纸》·Macau News)道光十九年及二十年(1839/1840)的记载:“中国官府,全不知外国之政事,又不询问考求,故至今仍不知西洋。”[7]这一说法基本上符合彼时状况,林氏曾将其附奏进呈。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竟然在其1872年出版的《春秋·左传》英译本序言中指出,尽管中国人在过去四十年中改变了自己对世界强国的认识,但他依然不相信中国官员和民众已经明白,中国只是世界上许多独立国家中的一个。[8]

面对鸦片战争时期严重的民族危机,一些有识之士越来越感到认识外部世界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即所谓“师夷长技”“以夷制夷”。[9]在这种“经世致用”的动机或者类似的救亡图存的忧患意识催化下,不少开明之士著书立说,出版介绍外国概况的书籍。[10]先行者的探索,很快造成一发不可收之势,介绍世界地理以及外国历史政治的书籍相继出版,给中国人展现了全然陌生的文化体系及其从属体系。这些书籍对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重大贡献,首先在于它们的启蒙作用。换言之,《海国图志》《瀛寰志略》这类书籍的意义,实际上超出了它们“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原本宗旨。这些著述无可争辩地表明,世界上不仅当时存在不同的主权国家,而且历史上也是如此。不同的国家有其不同的信仰和价值观念、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习俗。在有意无意之中,多元历史观实际上揭示出中国传统一元世界图像的荒诞和可笑之处。正是在这些“破天荒”的著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精神的内在发展进程。并且,思想史的发展也相应见之于论述风格的演进,体现于对外部世界的称谓。

旁征博引的集大成之作《海国图志》,[11]征引华人著作近七十种,[12]其中包括许多那个时代的近作。因此,这部鸿篇巨制对外人异地的称词,无疑具有时代意义。在魏源及其同时代人那里,“外国”之称实属罕见,[13]而“夷”字组合则占压倒多数。且以下引两文中的称词为例(叶钟进《英吉利国夷情记略》,出版年不详,按照文中所述之事,当为1830年前后的著述;萧令裕的《英吉利记》为1833年之作):

叶钟进《英吉利国夷情记略》:

各国,洋钱,夷情,洋商,英国,夷屋,澳夷,夷馆,洋图,米夷,英夷,夷目,西夷,夷使,媚夷,外夷,夷公司,夷船,西夷,洋行,各国夷,米利坚夷,夷人,夷妇,他国夷,洋面,夷商,夷性[14]

萧令裕《英吉利记》:

泰西,西洋各国,西洋,英夷,英吉利,英夷学,弥利坚夷学,夷商,夷禀,夷性,番人,海外诸番,洋商,他国,英夷,外国,夷人,外番,红毛馆,夷船,外夷,夷囚,诸番,夷楼,西洋,夷气,西洋人,蛮夷,西洋堂,西洋夷目,番梢,西洋国,华夷参错,澳夷,西洋市楼,夷舶,夷兵,夷馆,洋行,外番,番银,外洋商船,夷官,番字,红毛番,夷夏之辨,夷利[15]

从传统中来,中外交涉会很自然地在清代朝野人士那里引发夷夏意识。不仅在以上例子里,而且在其他许多时人的论述中可以见出,在当时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典型观念中,“夷”字常常是不可或缺的修饰,即所谓夷其人夷其事之说:信手拈来,脱口而出。此时,我们当然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性:伸手即来、用惯了的“夷”字,在使用者那里可能不会总是离不开“野蛮”之义。这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未必总有贬义、甚至恶意或敌意。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正是为了强调外人的“夷性”,“夷”字要么作为话语和文本铺叙中的价值概念和反面属性的信号,要么作为词缀与其他词语和概念组合。以上例子中的“夷”字,多半所指明确,有时却极为抽象、含糊不清;肤泛之论无需思考和想象。显然,这里所呈现的不只是浅俗易懂的“夷”字组合原则,而且还不时展示出微妙的词组搭配和修辞手法。这样,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与外部世界有关的东西,似乎非要镶嵌上“夷”字不可,并成为理所当然的定见。对异域外族的这类“修饰”,仿佛早已扎根于中国人的意识和下意识之中,隐藏于社会无意识之中,很难从彼时“中国思维”中根除出去。倘若不得不对异国外人直呼其名,人们甚至另创新字,用以贬低他人,诸如“咭唎国夷人啵哑哩等来广禀称:[……]”[16]之类的写法并不罕见。根据一般语感,上引奏折中的“口”字偏旁,颇有兽类之“嘴”的含义,很能刻画形同鸟兽的西人。[17]这个例子明白地告诉我们,甚至连汉字字形中的“次要”组成部分,在这个上下文中也成了明显的标记,以传导“弦外之音”,传导字里行间的想象内涵、感情色彩、附带意义、文字氛围以及论者的立场和评价。当时朝野官绅对外的轻视倾向,的确是一种普遍现象。

《海国图志》等著述以“导论”的形式介绍了外国史地、政治习俗等概况,在19世纪下半叶的士大夫中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18]尽管“夷”字在这些著作中比比皆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已经是对外称“夷”时代的末了。或者说,夷狄之说逐渐陷入窘境。徐继畲从1844年初稿《瀛寰考略》到1848年正式刊行《瀛寰志略》的变化,虽还不是普遍现象,但已经很能说明问题:《瀛寰考略》还充斥着夷夏之界和夷夏之见,“夷”字不知凡几;而在兹后各稿中,“夷”字渐次被删,或改换为较为中性的词语。《瀛寰考略》手稿中的“英吉利”一节只有2429字,其中共有21个“夷”字;而《瀛寰志略》中的同一节长达7620字,“夷”字已经无影无踪。[19]

若说魏源、徐继畲等人的撰述以其“学术性”取胜,并以其富有实证意味的世界概况和历史框架,给那个时代提供了较为“客观”的信息,那么,19世纪60年代起不断面世的异域纪行、日记和杂感,则从更为直观和感性的角度,大量介绍了外洋殊域的文化、地理、历史、风光等。下面,我们来重点考察那些侧重状写“客观”世界的游记,并从这个视角探讨词汇和概念的变迁。正是在这些游记中,我们可以发现对外称谓的显著变化,发现游记作者逐渐告别“夷”字,并向“洋”“西”以及“外”字过渡。为了比较和发掘这种语言演变,我们援引三部游记中的相关文字,其中已基本不见“夷”字:

斌椿《乘槎笔记》(1866):

泰西,外国,洋楼,洋船,洋人,外洋,西语西文,西国,西俗,诸国,西洋,列国,西土[20]

郭嵩焘《使西纪程》(1877):

洋文,西洋,西洋人,洋行,西洋风俗,洋元,洋枪,洋人,洋船,洋医,英人,洋琴,洋妇,西洋文字,西教,西洋各国,洋教,西洋图,洋务,夷狄,西洋文物,洋楼,洋画[21]

钱德培《欧游随笔》(1877):

洋务局,西洋,洋人,各国,洋役,西人,西乐,欧美各国,西国,西法,洋水仙,洋花,洋船,洋语,洋差,洋文,西医,洋琴,西俗,洋布,西例,洋员,泰西,西书,洋医,西语,外洋[22]

这里,我们不仅能看到指称的明显变化,也能窥见情感和评价上的附带词义,有些部分亦可视为修辞上的变化。而下面两种可以让我们看到,有些表达和概念一直延续至今:

曾纪泽《使西日记》(1878/1880):

泰西,洋务,外洋,洋文洋语,外国人,洋人,外国语,外国,外部,西音,西字,西人,国外,西国,各国,欧洲各国,西文,泰西,西书,西洋,西士,西法,西学,洋行,洋款,洋枪,西洋人,西医,洋船[23]

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1895):

西国,西教,泰西,夷习,洋语,西人,外国,外国人,外夷,西治,中外古今,夷狄,西政,外域,誉洋者,慕洋者,夷法,外洋,外部,别国,西方,西文,西士,西教,西洋各国,洋文,洋书,西学,外邦,诸国,西域,西历,洋译,洋务,外国字母,泰西诸国,欧人,西俗,西语,西名,西土,西裔,西律,外夷,华夷之界,夷祸,夷政,夷夏之辨[24]

需要指出的是,19世纪60年代以后的许多游记或日记中,如在上引《使西日记》和《泰西各国采风记》中,虽然“夷”字依然存在,可是该词多少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人们说“夷”,要么是在反诘一种历史现象,要么是在指摘一种语言成规。“夷”字新用,多半带有讥弹的口吻。

“夷”字和“夷”字词组究竟何时让位于新的表达形式,要对此说出一个具体时间是极为困难的。换言之,想对这种更迭划一个明确界线是很成问题的,或者是不可能的。甚至时至20世纪初年,“夷”字和“夷”字词组还没有从时人的对外称词中彻底消失。尽管如此,历史上曾有过一些开端性的变化(甚至是历史事件),对“夷”字的命运产生了深刻影响。笔者暂且将1860年定为重大转折点,其缘由后文将会论及。如将笔者所选的1860年前的文献资料与兹后文献资料加以比较,[25]我们就会发现,历史上公认的、颇富轻贬色彩的“夷”字逐渐受到排挤,并被“洋”“西”“外”所取代。

对外称词衍变表

例如最先来到中国的新教传教士Robert Morrison的中文名字“马礼逊”三个字,在中国官书中往往全都加写口字偏旁。加写口字旁,似乎是彼时译音外国人名或国名的一个“通例”。谭廷襄在《天津条约》签订前不久的一个奏折中谈论英法俄美的情形时写道:“连日加以体察,夷情不一。悖理,俄咪输情,而其欲厌所求,则彼此并无二致。[……]论其迹,与迥异,诛其心,与相同也。”(文庆等编:《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第二册〕卷二十一,第762页)

[1] 参见陶绪:《晚清民族主义思潮》,第13页。

[2] 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第216页。

[3] 关于利玛窦世界地图所引入的新知以及明末“世界意识”的形成,参见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第47-70页。

[4] 瞿式榖:《职方外纪小言》,载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9页。

[5] 李之藻:《刻职方外纪序》,载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7页。

[6] 胡夏米:《“阿美士德”号中国北部口岸航行报告》,载《鸦片战争在闽台史料选编》,第54页。

[7] 《澳门月报》(1839/40),载魏源:《海国图志》(下)卷八十一,第1959页。

[8] 参见理雅各编译:《春秋·左传》,《中国经典》(第五卷),第52页。

[9] 参见魏源:《海国图志原叙》,《海国图志》(上),第1页:“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第24页(《筹海篇三》):“筹夷事必知夷情,知夷情必知夷形。”

[10] 其中最著名者,当推魏源的《海国图志》(1843、1848、1852),梁廷枏的《海国四说》(1846),姚莹的《康輶纪行》(1846),徐继畲的《瀛寰志略》(1848)等。

[11] 魏氏同时代人李慈铭赞曰:“魏氏此书体大思精,真奇书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中册),第482页)

[12] 参见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50页;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第257-258页。

[13] 作为一个词语,早在《史记》中就已频繁出现“外国”一词,且与“中国”相对。14世纪前期编成的《宋史》,设有“外国传”,有别于之前正史中的四夷传。

[14] 叶钟进:《英吉利国夷情记略》,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九帙,第1-4页。另见魏源:《海国图志》(中)卷五十二,第1433-1440页。

[15] 萧令裕:《英吉利记》,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九帙,第1-6页。(另见魏源:《海国图志》(中)卷五十三,第1451-1463页)

[16] 转引自梁廷枏:《海国四说·粤道贡国说》,第236页。

[17] 很有意思的是,希腊语中的βάρβαρος(“蛮夷”),原先亦指“口无人言”之外族,“蛮夷”即为口中“吧叭”之类。在中国也是同样情形:孟子以降,“华夏雅言”之外的语言皆被贬为“鴂舌之音”,即畜鸣鸟语,并非人言。

[18] 参见王韬:《瀛寰志略·跋》,《弢园文新编》,第138页:“近来谈海外掌故者,当以徐松龛中丞之《瀛寰志略》、魏默深司马之《海国图志》为嚆矢。后有作者,弗可及已。”

[19] 参见任复兴:《晚清士大夫对华夷观点的突破与近代爱国主义》,载《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3期,第196、197页。

[20] 斌椿:《乘槎笔记》,第83-144页。

[21] 郭嵩焘:《使西纪程》,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一帙,第1-14页。

[22] 钱德培:《欧游随笔》,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一帙,第1-43页。

[23] 曾纪泽:《使西日记》,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帙,第1-28页。

[24] 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一帙,第1-40页。

[25] 为了探讨语言概念的演变,除上文已经援引的文献外,笔者还查考了下列著述:(一)杨柄南:《海录》;姚莹:《英吉利地图说》;张德彝:《航海述奇》;志刚:《初使泰西记》;刘锡鸿:《英轺日记》;袁祖志:《西俗杂志》;沈纯:《西事蠡测》——均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一帙。(二)沈敦和:《英吉利国志略》,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补编),第十一帙。(三)洪勋:《游历意大利闻见录》;洪勋:《游历瑞典那威闻见录》;洪勋:《游历西班牙闻见录》;洪勋:《游历闻见总略》;颜斯综:《海防余论》——均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一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