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版书刻印缘由

在朵云轩、上海书画社工作,编辑出版部门经常议及“旧瓶装新酒”这类话题,即传统艺术样式如何体现当代思想内容。1972年、1973年和1975年书画社相继出版了革命样板戏唱词选刻的简体字《新印谱》第一、二、三集,木版水印复制了钱松喦《延安颂》等,这都是“文革”后半期,也就是“斗批改”进入“改”的阶段的出版物。书画社的木版书,作为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当初的说法是:中央领导要求雕版印书不能失传,要抢救传统。

2009年秋某天晚上,我到郑重前辈家里送书,他向我介绍了当时正好在座的朱永嘉。我说朱先生,有个问题请教,1973年我到康平路41号二楼,送《共产党宣言》试印版样,你说你回去好了,会让你们团部转告意见,那当时上层怎么会想到要刻木版书的?朱永嘉说,姚文元送有关毛主席著作出版的报告,毛主席看了说:文元同志啊,你的字写得不大好唉,要练练毛笔字。姚文元挨了批评,心下紧张,打电话给上海市委副书记徐景贤,要上海方面找好的碑帖给他练字。同时姚文元也提到了,毛主席的视力不行,看书只能看大字本。徐景贤得知,方才安排了刊刻大字本。朱永嘉说,刻《稼轩长短句》,毛主席喜欢苏、辛词,辛弃疾文武都行。朱永嘉听了徐景贤转告的话,自己找唐云一起在上海(中国)画院、朵云轩库房找好的碑帖,准备借用。之后又到上海博物馆,要他们办个中国古代书法展览会;看了内部预展,觉得像社会发展史,就要求他们办展应该体现书法发展的特点。

1973年9、10月间,书画社出版发行了《中国古代书法展览展品选辑》,九角钱一本,印得也精致,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文革”破“四旧”(即所谓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上海办这个展览、出这本书,让人觉得古代书法又获得了肯定,大概上面有“来头”。原来此前1972年美国尼克松、日本田中角荣先后访华,9月毛泽东主席向田中赠送了《楚辞集注》、怀素《自叙帖》影印本;郑重在报社听到相关传达,经市委安排,约请书法家、复旦大学郭绍虞教授撰文,这就是11月14日《文汇报》发表的《学一点书法》一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已经不止“一石”了。一度中断的中国传统书法开始迈上了回归之路。

近年来,我阅读钱伯城《关于大字本诸话题》(《问思集》〔增订本〕,第365-377页,中西书局2011年7月版)、王澄编著《扬州刻书考》第四章《当代扬州雕版印刷》第一节(第341-346页,广陵书社2003年8月版),感到有些内容可作为朱永嘉以上说法的一种补充。钱文记及,国家出版局政治部于1976年编印的第39期《情况简报》文字说:

从1972年初到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前,国务院出版口和1973年7月出版口撤销后成立的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简称国家出版局),一直承担了中央交办的印制大字线装书的任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谢谢出版局的同志……

据方厚枢文章说,“印大字线装书费工相当于一般图书的四到六倍”,还要三市解决四个专业车间(北京两个,沪、津各一个)基建、投资和人员问题,一机部解决机械设备问题。钱文说,还不包括上海、北京两地,那些教授、学者和协助人员为大字本付出的精力与时间,无从量化。这是一项不计成本的文化工程,算的是政治账。当时用“特制的毛边纸”。中央动用各种资源为这项工作服务,起领头作用的正是姚文元。关于为毛主席要阅读的古文大字本作注释,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记载,谭氏1972年12月和1973年1月接到了上海市革委会、复旦大学革委会常委朱永嘉下达的这项“重大政治任务”。

王文则记述:1966年夏“文革”开始,广陵刻印社被视为“传播‘封资修’的黑工厂”,强令撤销,遣散人员,变卖资产,封存版片。随后版库被丝厂强占,版片被当作废物乱扔、乱塞到高旻寺方丈室后面的破屋、地下室里,任人随意取玩和当柴火烧,被损坏殆尽。“1972年《人民日报》记者丁××到扬州采访,闻讯赶奔高旻寺,目睹版片受损情况十分震惊,非常愤慨,随后撰文,在‘内参’披露,引起周恩来总理的重视,指示国务院文博组过问,务必抢救。周总理指示很快在江苏省、扬州市贯彻执行。”

应该说,姚文元分管这方面工作,会看到这份“内参”,电话通知朱永嘉为毛泽东注释古文大字本,时间在1972年底1973年初,这个时间节点也正是要上海落实雕版印书传统不能失传的时刻。之后向毛主席办公厅等赠阅《共产党宣言》样书,向全国各省市级出版社交换样书,有一百二十三本,也在说明上海“复活”了这种传统手工印书。新华社上海分社还以“中国新闻社”署名作了对外报道。只是上海方面印制的这类古籍书,一是中华印刷厂、印刷十二厂出的,铅印大字本,内部使用;一是书画社出的木版书,公开发行,并不是赶时间专门给毛主席服务的。

木版本《共产党宣言》寄赠样书名单

今年年初查到当年文档,首次看到两份纪要。一份是1973年2月12日的《〈共产党宣言〉木刻雕版书座谈会纪要》,当时邀请了上海图书馆姜长林、上海博物馆汪庆正、上海书店韩振刚、上海中国画院孙祖勃、上海长江刻字厂杨明华和李根寿,社里木版水印组技师徐庆儒也参加并发表意见。看来这是为两天后朱永嘉召开的汇报会做准备。另一份即2月14日晚于康平路汇报会上,“朱永嘉同志的指示”。今移录如下:

一、开本大小:依照《鲁迅全集》开本,大小为21x28公分,版口略缩小。宣纸印,封面仿古笺、耿绢两种,贴签条。

二、印数:精装20-30本,要考究,做封套,其馀约一千本。两种用处:1.中央首长,2.送外宾。

三、字体:《共产党宣言》用简体字印刻,《大唐西域记》、《楚辞集注》、《稼轩长短句》用繁体字刻印。不按原文中字体,用粗细体区分,一律用一种字体,外文排字贴上去后刻。

四、编排:参考毛主席著作线装四卷本。外文横排。

五、注释:原本中每页的“注”,排在每篇文章的后面。“注释”仍排在书的后面。扉页、目录等,前后次序依原本地位设计。今年11月份,装订成书20-30本。“版权”:“上海书画社刻印”和年份、月份。不印定价。

六、关于人力问题:提出方案,从速搞一个刻印班子的人数,包括吸收几十个小青年。送一办转市委。

七、关于木料问题:白桃木、梨木都可以,从速派人采购。看来源如何,哪种木料采购方便,就用哪种木料。

八、关于茅子良的工作问题:同意,可以不脱产参加团委工作。

九、关于工艺问题:扬州有老师傅,是否可以请来,作指导,临时性的,请他来做顾问,到时候就回去。

十、关于房子问题:不谈了。

以上略作一点说明:梨木贵,分量重,较白桃木硬,刻不快。

顾廷龙1980年2月20日致周叔弢(晚年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信,除了提供《稼轩长短句》等刻工姓名,还言及“扬州则知大印木板书,尚未闻有刻木板书”,“方冀该社能为版刻传统谋一线之传,今又告辍,殊为可惜”。信中殷切期待:“朵云轩今改书画出版社。该社如能保留二三人刻小种罕传之本,或能维持久长。如欲该社恢复业务,希望长者登高一呼,促使出版局重新考虑。中国悠久之雕版技术,倘能绝而复苏,岂非大幸!”(《顾廷龙文集·书信卷》,第86-87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12月版;手迹见《妙笔生辉:上海图书馆藏名家手稿》,第191-19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后来令人遗憾的是,存放在康平路本社库房的木版书字版,竟遭遇多年的白蚁蛀蚀,仅《共产党宣言》有数块文字版幸存。可以欣慰的是,无论如何,《稼轩长短句》一经刊刻,便成为木版书的又一高峰,获得赞誉。朵云轩木版水印负责人郑名川、销售原主管杜培明,2013年告知,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张志清副馆长,版本学家,来我社延安西路593号时言及,他在扬州、北京看到此书,非常欣赏,还给予“当代宋版书”的至高评价。

幸存的《共产党宣言》雕版

今天的新时代,各方面条件远胜当年。如有有志者从周叔弢、顾廷龙两老之言,谋此木版书一线之传,也许不失为一种着眼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善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