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浴场哀歌*

如果人在他的痛苦中静默,一个神就让我说,我苦恼什么。(1)

如今我对再见该抱什么希望,

对今天还关闭着的花苞?(2)

是乐园,是地狱,都为你开放;

心情激动,是怎样不定飘摇!——

再没有疑问!她走到天底门槛,

她高高举起你在她的双腕。

你那时被迎接在乐园,

好像你值得享永久美丽的生意;

再也用不着企求,希望,祝愿,

这里便是内心努力底目的,

当你向着这惟一的美观看,

渴慕的泪泉便立即枯干。

白昼怎不鼓起迅捷的羽翼,

分分的光阴仿佛都逼着赶来!

黄昏底吻,一个忠实结合的印记:

纵使当着明日的太阳,它也存在。

时辰彼此相似,在温柔游荡,

姊妹般,却又不完全相像。

最后的吻,残暴而甜美,它切断

错综情意底华丽的藤葛。

于是跑啊,脚又停滞,躲避着门槛,

像里边一个执火剑的天使将他驱逐;(3)

阴郁的途中,目光懊恼地凝视,

回头看,乐园的门却紧紧关闭。

于是自家紧紧关闭,好像

这颗心从未开启,也未曾感到

那些幸福的时辰在她的身旁

和天上粒粒的星比赛照耀;

懊恼,忏悔,谴责,忧郁

折磨它,在沉闷的气围里。

宇宙不是残余的吗?岩壁再也不

被些神圣的阴影笼罩?

庄稼,它不成熟吗?一片碧绿的平芜

就不沿着河流展遍树丛牧草?

那时而无形象,时而万象具呈

超世的伟大就不窿廓空中?

怎样轻盈地,明媚地交织,

天使般从严肃的云坛

一个窈窕的影子从阳气中升起

好像她,在蔚蓝的天端

你看她在欢悦的舞中支配,

在最可爱的形体中她最为可爱。

可是你只可以在瞬间把牢

一个空中的幻影,当作她;

回到心里来吧,心里更容易得到,

在心里,她在许多形体中演化;

一人演变成无数的形象,

越变越可爱,千番百样。

她迎接我在门前彷徨,

随后一段段加福于我;

就在末一次吻后还将我赶上,

在我唇边压上最后的一个:

图像永远这样明鲜生动,

用火焰底文字写在挚诚的心中。

写在心中;心坚固好像锡筑的高壁,

它为她自家保重,也保护她在里面,

它为她欢悦它自己的延续,

它才自觉,若是她有所显现,

在这般可爱的墙内更为自由,

心头跳,只在感谢她一切的时候。

那时感到要爱,那时的需要

都消逝了,被对方的爱消却,

立刻得到了希望底欢悦,

快乐着计划,决断,勇于事业!

若是爱给爱者以灵感,

这在我身上曾最可爱地实现;

其实由于她!——一种内心的忧惮

讨厌地沉重,压住灵魂身体:

在心悸空虚底荒凉的空间

目光被些恐怖的幻影围起;

从熟识的门槛内有希望朦胧,

她自己出现于和霭的日明中。

神底和平(我们读古哲名言(4)),

在世上使你们幸福,甚于理性,

在最亲爱的人底前边,

正好和它相比的,是爱底和平;

心平息,那最幽深的心怀

属于她,那心怀什么也不能妨害。

在我们胸怀纯洁处涌起一种追慕

自己情愿由于感谢的心情

献给更崇高,更纯洁,生疏的事物,

解开迷惑,献给那永久的无名;

我们说:虔诚!——这样幸福的高巅

我觉得有份,当我立在她的面前。

在她的眼前,像是受着日光底支配,

在她呼吸前,像是在春暖底风中,

自我底意识在严冬的穴内

冰僵得这样久,如今却已消融;

自私,自是,都不再延续,

在她来临前它们都已散去。

她好像说:“一时复一时

生命和蔼地呈给我们,

昨天的留给我们些少的消息,

明日的又禁止我们知闻;

如果我们怕那黄昏来到,

日落了,还看一看,什么使我们欢悦。

“所以要像我似的做,聪明欢乐,

看定了刹那,不要推延!

快快地迎上它,亲切活泼,

在工作中为了欢喜,也为了爱恋;

只要你永久天真,坦白胸怀,

你就是一切,不会失败。”

我想,你说得好,为了陪伴,

上帝把刹那底恩惠赠给你,

人人觉得在你温柔的身畔

一瞬间是运命底宠儿;

但风吹开了你我,令人生畏,

有什么帮助呢,学这么高深的智慧!

现在我远了!现在这一分的时间

什么适宜它呢?我无法述说;

她在美上又给我一些善,

善只苦恼我,我必须摆脱;

一种不能抑制的思恋追逐我,

除去无边的泪却束手无策。

就往下涌吧!流着不停;

可是从未能止住内心的火焰!

才休息,又在我的胸中掣动,

生和死在里面恐怖地争战。

也许有些药草解除身体底痛苦;

只是精神却缺少决断和意志。

也缺少理会:怎应该把她失却?

几千遍反复她的图像:

它时而停留,又被撕去,

时而暗淡,时而在纯洁的光芒中;

这去而复来,潮升潮退,

怎能助长些最少的安慰?

丢我在这里吧,忠实的伴侣(5)

让我单独在巉岩,沼泽的中间;

永久前进吧,你们的世界没有关闭,

地也广,天也伟大庄严;

你们观察,研究,事事搜罗,

自然底神秘被你们摸索。

我的世界,我的自己却已失落,

我曾经是群神底爱宠;

他们试练我,给我Pandora(6)

所以财宝丰富,危险更丰;

他们逼我启开好施舍的口唇,

他们分离我,让我沉沦。

1937年1月20日译

* 此诗据1937年《新诗》第1卷第5期原载编入。——编者注

1823年9月5日,年逾古稀的歌德在玛利浴场和他所爱恋的十九岁少女乌尔利克··雷维索夫分离后,一路心情起伏,写成这首哀歌。——译者注

(1) 这两句题词引自歌德戏剧《塔索》第5幕第5场。

(2) 此诗头两句是说作者对于1823年8月第三次与乌尔利克相逢不抱“希望”,并为后文所抒发的求爱遭拒的悲伤心情定下了基调。

(3) 据《旧约·创世记》,大天使迦百利奉上帝之命,手持火剑将偷吃禁果的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

(4) 参阅《圣经·新约·腓立比书》第四章第七节:“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

(5) 指在归途陪伴歌德的随从斯塔德尔曼和秘书约翰。

(6) 希腊神话中宙斯为惩罚人类盗火而派往人间的、用黏土制成的美女。诸神赐予她各种美好品性,宙斯却赐给她一只小盒,内藏一切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