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番外之六:铜仙案

再说官差签了票,不忙公事,转而赶奔府衙又取来一封火票投递,跨过当地机关,竟而直接将此时传递给了兵部,此等僭越,放在往常可是要挨板子的,但再想想明年开春的大案,唏嘘不表。

可等回到关押小满的地方,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官差冷汗潸然,连拍了几下大腿,加了声“不好”,这边厢夺门而去,当即奔赴油盐铺子,却见此处人头攒动,已然被人告发,府衙派来人手盯问,官差忍不住叫苦连天,此番行迹过早暴露,接下来可就不好迂回了。

···

葵儿算了算日子,娘的丧事刚满三年,褪去素裹,朝廷的抚恤已经吃干净了,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日子可怎么过?

思来想去,记起城里还有个舅舅,葵儿便想着来投奔,路上实在磨不开面,三年没见,哪还剩下什么亲情?

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葵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步子走得越来越慢。

正巧临街有个算命摊子,端坐的先生同样唉声叹气,手里的东西越摸越烫手,总觉得不甚妥当,不经意抬头一看,葵儿刚好路过。

看这姑娘满面愁容,先生掐指一算,来买卖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故作玄虚吆喝了一声,先生那句卦辞就像长了腿,顺风钻进了葵儿心里,站稳脚跟,葵儿挪不动步子了。

“那就算算吧。”

葵儿掏出两个铜板丢在桌子上,铜钱骨碌碌停在先生面前,听着清脆,心里却不老痛快的。

如今这年月,两个铜板实在惭愧,莫说买饼子了,连句像样的过年话都讨不来,先生瞪着那铜板,本想随便打发两句,却见葵儿满面愁容,又不落忍了。

这姑娘正面看山明水秀,侧面瞧峰峦重叠,再加那张能攥出水的俏脸,换谁也不忍恶语相向,先生今日就算“枯木逢春”了,过年话一句接着一句,没钱买饼子,他可有闲卖宽心。

噗嗤——

葵儿听着听着人就乐出声了,尤是那句王母下凡的漂亮话,怎么听都顺耳,葵儿笑完又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油嘴滑舌的,算了算了,哪有什么命数,就没见哪个富贵人家来算命的,吃个宽心罢了,好生歇着吧。”

葵儿迈开细碎的步子走了,先生捏着两枚铜板,撑起胳膊望眼欲穿,旖旎风光摇杨柳,莲花落印入眼云,看身段还得是悬崖峭壁···

先生看迷了眼,直到前面路过几个壮汉打乱春光,先生砸巴着嘴,又是一阵摇头晃脑。

“跟上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下手。”

两个壮汉小声的交谈被先生听见了,紧皱眉头去看,才发觉那俩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姑娘的包裹卷。

“风泽中孚主祸端,不好,这姑娘有难!”

先生手捏爻象,脸上变颜变色,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

“放开我!救命——”

葵儿大喊,被人一把推在了地上,撕碎包裹,却只看到了一床被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投奔的,那几个壮汉却不担待,失望之余,开始扫看袍带间乍现的春光。

葵儿紧了紧衣裳,退缩到墙角。

“你们···别过来!”

葵儿奋力挣扎,两个壮汉摩拳擦掌,正要用强,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劝阻,忙回头,正看见那算命先生站在身后。

“滚——”

壮汉恶语相向,先生不挪寸步,看此人弱不经风,脸上勾勒分明,胡子茬赛野菜,破布烂衫耷拉鞋,分明是个穷困潦倒的先生,哪来的胆气敢要英雄救美?

两个壮汉回身叫骂,先生撇了一眼葵儿,长叹一声:

“有这脸蛋,却亏在一个倔字上了,唉——”

说着话,先生捏出两枚铜钱,那两个壮汉当即哈哈大笑:

“两个钱就想施展英雄?你怕是想瞎了心···”

咻!

啪!

先生环臂甩出,两枚铜钱见风化妖,快到根本看不清,飞射过来正扎在两个壮汉的膝盖上,二人“哎呦”一声摔在地上,一身的能耐使不出来!

判出高下,俩人情知这老神棍有两下子,不敢逞强,急忙顺着巷子另一边跑开了,葵儿愤而起身,还想追,却被先生留住了。

“见好就收,你这闺女要不得,倔到家了!”

葵儿默不作声,弯腰收拾好铺盖卷儿,捡起地上那两枚铜钱,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才发觉先生早已不知去向。

···

收摊前,先生抬手去撤幌子,要拉还没拉,面前闪出了七八名壮汉,拿眼一打,先生心领神会。

面前两个鼻青脸肿的壮汉拿指点骂:“就是这老家伙,仗着有邪门手段,害老子吃了大亏!”

为首那人回头瞪了一眼,二人赶紧收声。

“还敢说!”

再看先生不以为然,那当家的遂即凶相毕露,撩开短打,腰上别着一把攮子,寓意不详。

“日落乌云色字蔓!”

看出先生气定神闲,为首那人并未马上动手,倒是摆出了唬人的架势,先生大笑了两声,从搭包里掏出一块牌子,往桌上一丢,只看金光迷眼,那人送眼来看,登时吓得站不稳了。

“得罪!”

丢下一句“得罪”,这伙人掉头就走,先生摇摇头,收好牌子,又去撤幌子了。

···

说回那官差,正赶上衙门巡街,捉了几个寻衅的刁民,锁在站笼里还没到半宿人就扛不住了,好一阵哭天喊地,官差打趣挪揄,不料听说一桩奇闻,说是石马铺惊现四霸先,金字牌威风强出头,官差一听,忙问这消息是从哪穿出来的。

再找街头无赖,一番整理,方得出线索下落,官差马不停蹄,为避免打草惊蛇,只身前往石马铺街头,却发现那算命摊早就不见了踪影,官差心知肚明,这恶贼肯定是怕露出马脚,连夜撤走了。

不慌不忙,吩咐三班衙役巡查街道,果不其然,在临街找见了心存侥幸的算命先生,暗中吩咐帮手按兵不动,官差径直来到算命摊前。

抬头看见官差,又是个皂班的伙计,先生不愿节外生枝,只得硬着头皮卜了一卦,卦象寓凶,先生如临大敌,垫步拧腰刚想跑,却见周围人头攒动,不少眼睛睁盯着这里。

情知无处可逃,先生仰天长叹,拱手就范。

官差锁了先生,不忙回府衙,吩咐兄弟不要走漏风声,又将这恶贼与小满哥锁在了同一处地方,只等上头来人,再行处置,衙门人多眼杂,那师爷是什么人官差心知肚明,这才绕开了衙门,私下处置。

谁知官差前脚离开,葵儿后脚就跟着到了,原来葵儿昨天被算命先生救下,有意答谢,却不见先生影踪,铺盖卷又被人撕碎了,只得回了家中再行准备。

转天出来,还想找先生道谢,正看到官差推搡着先生离开,葵儿讶然,悄悄尾随在后,听得官差所言所语,葵儿心下骇然,但看先生一脸衰色,又觉得不该坐视不理,左右为难,看官差先行告离,葵儿一咬牙一跺脚,这才决定解救恩人。

算命先生闻听前因后果,忍不住哑然失笑,真如那卦象上说的,大手一挥,自打怀中掏出一锭官银,赠予了葵儿。

“大恩不言谢,收了这银子,咱们各不相欠,想我铜板仙纵横一时,总不至于欠下人情,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留下洒脱字号,先生转身就走,葵儿怔怔拿着银锭,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喜在望,葵儿泣不成声。

“姑奶奶——把我也给救了吧!”

小满哥惊奇之余,忙不迭磕头求饶,葵儿拿不定主意,只觉得这人可怜,就把他也给松开了,怎料一时善举,埋下祸患无穷!

···

葵儿带着官银回家,听说南城有家铺子可以让利兑换,也想去碰碰运气,谁知道门一打开,正赶上之前那活壮汉当街撒泼,四目相对,一眼就认出了这姑娘,几个壮汉咬牙切齿,直欲报复。

葵儿花容失色,刚要跑开,一个黑影闪出将她挡在身后,那官差一脸寒霜,先身后三下五除二便擒拿了几名壮汉。

白天时,官差发觉贼人逃遁,一时恼羞成怒,想来这街头消息还得找这伙人打听,一路追寻过来,正赶上葵儿遭劫,官差果断出手,救下葵儿,拿问泼皮无赖,苦无消息,官差失望之余,又把目光送向了这个姑娘。

打听来历,官差忽而想起那娃娃正没着落,再听葵儿身世,恰是个托付的好办法,当即把葵儿安顿在家中,又将那娃娃带来,葵儿起初并不情愿,又不敢得罪这穿官衣的差人,收了散碎银两,只得就范。

官差埋下后话,又忙着去追踪恶贼了,葵儿呆坐在那炕头,娃娃哭,她也哭,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过了两天,官差留下的散碎银子吃干抹净,娃娃整天喊饿,几天接触下来,葵儿倒也喜欢上了这娃娃,反正孤苦无依,不如留下作伴,想起身上还有一锭官银,葵儿便打算带着娃娃赶奔“连升祥”换些银两度日。

谁知走到半路,街边突然蹿出一个结实的力巴汉子,二话不说就抢走了葵儿的包裹,葵儿穷追不舍,摔了几次都没追上,眼看着到手的银子飞了,葵儿泣不成声,娃娃哭,她也哭,这日子又没了盼头。

却说那莽汉抢走了银子,刚想着找一处僻静角落,路上又与一个满脸碎麻的伢子撞了个满怀,那锭官银骨碌碌掉在地上,可把他吓惨了。

谁知面前的伢子也好像掉了要紧的东西,俩人心照不宣,赶紧把东西捡了起来,打了个照面也不说话,又各自跑开了。

终于摆脱了喧闹,莽汉紧张兮兮的望了一圈,这才敢把面巾摘下来,这人正是小满哥,说起来自打他逃出生天,就惦记上了葵儿手里的银子,一路尾随,本想着破门而入,却看到有官差的身影,小满哥畏缩不前,溜溜在门口蹲了几天,直到葵儿出来换银子,这才敢动手抢夺。

小满哥窃喜不已,连看都顾不得看,再不耽误,直奔“连升祥”而去,进了票号,二话不说,伸手要掏银子,谁知那东西一掏出来,所有人都傻眼了——

石头!

小满哥差点没背过气去,当被人丢出来的时候还是懵的,这到手的银子怎么成了石头?

想起方才与自己撞了满怀那家伙,才想起是被人掉了包,小满哥哭天喊地,茫然回顾,哪还有地方说理去?

蹲在地上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小满哥想死的心都有了,正赶上扛大包的伙计路过,小满哥拿眼一瞧,还真是——

命里无时莫强求!

无奈之下,扯了一截袖子搭在肩上,小满哥一膀子力气,又用回了原处。

···

且说葵儿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往家走,思来想去,还得是投奔舅舅,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那同样准备出城的算命先生。

俩人一个照面,各有唏嘘不表,先生点指拿捏,卦象可是一点没错。

“罢了,此事因我而起,本以为你这命里压不住富贵,没想到连一锭银子都压不住,唉——相逢即是有缘,吃顿好酒烂肉,”

三人走进荤铺,摆了一桌好酒烂肉,老妇孺同席落座,如此怪异难免惹人侧目,葵儿羞愧,那先生本就是江湖中人,少见多怪,喝得不亦乐乎,吃罢了饭菜,再看娃娃,先生忍不住有了好奇。

葵儿如实交待,先生频频颔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瓜,怔了一下,又把这孩子抱过来仔细摸了摸,先生长叹一声:

“这娃娃活不长。”

葵儿惊惧,忙问是何缘故,先生并不作答,只是把孩子又还给了葵儿。

“罢了罢了,吃了饭就回去吧,趁着这段时间我还在府内,有什么事就来这找我,切记不可与外人语。”

先生惯于故作玄虚,负手离开,葵儿泪汪汪瞧着怀里的娃娃,说什么也吃不下了。

···

回了家,葵儿感怀前事,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止不住地往地上掉,院门打开,官差正好回来探望。

见到葵儿伤心,官差忙问是何缘故,葵儿早看出此人行事果绝,也没有多说,只道是自己命苦,这娃娃跟着她活不长久。

官差按下不表,左思右想,计上心头,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酒罐子,说是与葵儿同饮美酒,葵儿一个姑娘哪里肯与汉子同席,忙不迭退到了别处。

官差也不见怪,大笑醉饮,喝得好不痛快,临走时还把剩下的半坛酒放在了门口,只说是下次再来畅饮,丢了俩钱,人就离开了。

葵儿望着那剩下的半坛酒,总觉得不体面,街坊瞧见了可是要说闲话的,又想起先生好像也爱饮酒,这便起了心思,打算把这半坛酒给送出去。

赶早起来,葵儿带着酒坛往城门附近走,哪知道那官差一直跟在身后,早看出她有事瞒着不说,只等葵儿自行露出马脚。

一路跟随,却见葵儿竟然与那算命先生相识,官差躲在暗处,隐忍蛰伏。

葵儿留下酒坛,为了避险人就走了,先生见了美酒自是欣喜,喝得好不痛快,微醺后还说不尽兴,正回味,一眨眼,那官差已经走到了面前。

先生大骇,惊坐而起,刚要出手,人却打了个晃,一个鲜血涌出嘴角,当即口吐鲜血——

噗!

“这酒···四沉八反姜酒烂肺的方子,你这婆娘···”

先生大怒,官差大笑,眼瞅着面前的贼人气息不稳,当即抽出官刀来战,二人斗了几个回合,先生始终提不起气口,一个慌神,被官差当场毙命!

“这回你可逃不掉了!”

刀掠残影,人头落地,官差拿下四霸天之一的“铜板仙”,思来想去,还是没和葵儿说出此事,葵儿后来又来找了几次,都不见先生出来,还以为他离开了长沙,失落了好一阵子,又不知日后该如何是好了。

好在有官差提点,葵儿抱着娃娃投奔亲戚,不料刚一进门,就看有个大爷怒气冲冲夺门而出。

舅舅气得脸都青了,走到面前,哆嗦着指着葵儿怀里的娃娃,连问这小畜生是哪来的。

葵儿回望,一瞬间什么都懂了,愤而转身,又带着娃娃离开了。

走在街上,葵儿失魂落魄,娃娃哭,她也哭,这日子可怎么过?

正无助,街上穿过一个戏班,刀枪棍棒耍得不亦乐乎,瞧热闹的街坊欢呼雀跃,班主率头在前,别提有多威武。

葵儿茫然无措,但见那戏班里鱼龙混杂,妖魔鬼怪一应俱全,看着可怕,却是个养活闲人的好去处,一咬牙一跺脚,葵儿抱起娃娃,跟着戏班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