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机营
- 大明火枪手:连环神机
- 燕歌
- 11256字
- 2021-06-16 11:01:12
九月初十的黄昏,斜阳照在神机营校场里。
神机营始建于明太宗朱棣在位时期,与五军营、三千营并列为京师三大营,曾经多次随朱棣出征漠北,立过汗马功劳。但不久前土木堡一战,皇帝失陷于瓦剌部,明廷数十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神机营也未能幸免,数千精锐尽丧于瓦剌人的马刀之下。此时留在京城的,全是后备部属,当噩耗传来,这些后备军立刻全部转入战时编制,配属火器,加强训练。
而丁醒对于这种变化,显得很不适应。
今日的操练结束后,丁醒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校场大门,准备回家。校场看门的是个老兵,士兵们都叫他老铁。老铁以前是神机营的步卒,曾跟随朱棣北征,膝上中了流矢,截了半条腿。因他光棍一人,又为国负伤,神机营中的军将可怜他,便没打发他回籍,而是留在营中看校场,算是赏他碗饭吃。
此时老铁正坐在校场大门边,给自己的半截假腿换绑索,一见丁醒走过来,便扬声叫道:“小瞎火儿,快过来!”
这“小瞎火儿”的称呼,自然是源于丁醒在营中无人不知的外号——“瞎火枪”。
神机营是火枪营,秦汉唐宋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大明算是首创。一个专门用火枪的武官被取了这么个外号,那就不是戏谑调侃,而是带着嘲讽的意味了。
之所以会有这个外号,原因很简单:丁醒进入神机营之后,在历次武官比武当中,没有一枪能够击中靶子。
按理讲,这样的表现是要被踢出神机营的,但丁醒是世袭武官,袭职百户,他老爹在神机营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上峰给足了面子,没将丁醒除职,只是把他降到了后备军中,还做百户,也算平职调动。
老铁年轻时正好和丁醒的老爹在同一营,二人算得上生死之交。丁醒入营时,他老爹特意叮嘱他,见了老铁,就像见了自己一样。所以“小瞎火儿”的名字,只有老铁叫得。其实听起来也蛮顺耳,就像叫他“小家伙儿”似的。
丁醒应了一声,打着哈欠走到老铁身边,礼数倒还没忘,施了一个军礼:“铁叔,您还没走啊?”
“我走?走哪儿去啊,又没有女人给暖被窝。你这臭小子,总想揭你叔的短是不?”老铁翻着眼睛骂道。
丁醒嘿嘿笑了几声:“咱爷俩儿都是光棍,谁也甭揭短。对了,您叫我有什么吩咐?”
老铁一边将假腿装在残肢上,一边眯起眼睛看他:“小子,你操练还是不用心,这可不行。先前没想到,做个后备也能被提到一线吧?依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得上战场啦,到时候再瞎火,教训你的就不是我了,瓦剌人可不留情面。”
丁醒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老铁叹了口气:“你大哥丁默肯把出人头地的机会留给你,自己在老家伺候你爹,也真是难为他了。先前你虽然吊儿郎当,对不起他,但那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我插不上话。可如果这次你连小命都保不住,我算是没脸见你老爹了。”
老铁顿了顿,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你听说没有,边关传来消息,瓦剌部队在也先的率领之下,正想南下进攻北京呢,大战在即啊。”
丁醒摇头:“您老可别听风是雨,动乱军心,可是要杀头的。”说着,他吐出舌头,做个鬼脸,用手在脖子上一划。
老铁呸了一声:“去去去,刚吃几天军粮,就敢拿军纪来教训老子!赶紧滚!”
丁醒笑着向老铁道了别,走出校场大门。
他的家在正觉寺胡同里,靠近东城兵马司。说是家,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只他一个人住。
今天的训练任务较往常重了不少,丁醒浑身乏累,在路上找了个面摊,草草吃过了饭,回到家便倒头睡下。
约莫二更时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响动。丁醒虽然困倦,可毕竟是多年的武官,夜间警惕性极高。意识到有人越墙而入,丁醒立即翻身坐起,手中已抄起了藏在枕头下面的腰刀。
可他的刀刚抄在手中,心却安定了下来,因为他分明听见,那人正在窗下轻声呼唤他的小字:“二郎,二郎……”
在京城中,呼唤他小字的,只有一个人。
丁醒缓缓将刀插进刀鞘,披衣下床。他打开门,见外面惨淡的月光下站着的,正是他的生死之交,史辽。
史辽是神机营千户,丁醒的上司。他武艺高,枪法好,懂战术,通战理,而且为人豪爽,性子耿直,但凡有事,都是直截了当。
而眼前的史辽,居然穿了一身夜行衣。
神机营的军将当然有自己的甲胄官服,史辽平时穿戴一丝不苟,连牛皮靴子都擦得锃亮,威风凛凛。可今天,他却像一个江湖飞贼,甚至冒着被巡夜士兵追拿的风险来找丁醒,不用问,定然出了大事。
丁醒思量片刻,没有出声,向屋里一努嘴,示意史辽进来,随后向墙头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尾随,这才轻轻关起房门。
“怎么这个打扮?要不是你先叫我,这一刀劈上去,史辽就得变成‘死了’了。”丁醒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史辽却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丁醒不得不侧过头才勉强听清:“没办法,我的处境很危险,只能这样来找你。”
丁醒拉着他坐下,问道:“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前夜工部右侍郎张百川被杀之事吗?”史辽语速很快,急于讲明一切的样子。丁醒还来不及点头,他便接了下去:“兵部于大人派锦衣卫彻查此事,同时又指定我配合调查。我和张百川虽说关系匪浅,可是要说查案,神机营中李敏参将、张尽忠副将都曾在刑部供职,比我合适得多,于大人却没有指定他们,所以我……”说到这里,他竟迟疑了起来,语气有些含糊。
丁醒心下疑惑:“你查到什么了?”
史辽刚要说话,门外大街上便响起了更声,他立即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确定只是更夫在敲梆子,才长出一口气,坐回椅子上。
看史辽这般小心翼翼,与平时大相径庭,一种不详的感觉涌上丁醒心头。
到底是什么样的发现把一个虎胆汉子变成了惊弓之鸟?想到这里,丁醒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自从接了案子,我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我。二郎,最近京城很可能会有变化,这件血案后面怕是藏了不少秘密,你能不能帮帮我?”
“不能。”没等史辽说完,丁醒竟一口拒绝了,回答非常干脆,“引火烧身的事情,我自是不会去做,我劝你也赶紧甩了这个差事。能将张百川一行十三人当街袭杀,杀手至少应有几十人,你若深查下去,只怕下场也和他一样。”
对于丁醒的拒绝,史辽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也毫不拖泥带水:“张百川是我的好友,我若置之不理,寝食难安。你既不想帮我,这件事情也就无须知道了。我今天来找你的事,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史兄,你……”丁醒还想劝他。
史辽摆了摆手,止住了丁醒的话。他走向门边,欲拉门之时,忽又停住,轻声说:“张百川之死可能关系大明国运,如果所有人都置身事外,大明就亡了。”
说完这句话,史辽便打开门,消失在夜色之中。丁醒神色复杂地盯着门外的月色,许久,一句“保重”才脱口而出。
他哪里会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与史辽谈话。当他再次见到史辽的时候,这位生死之交已经躺在了刑部的验尸房里。
看着眼前冰冷僵硬的尸体,丁醒沉默了很久,没有说一个字。
仵作已经退了出去,他见过无数死人,也见过无数死者的亲朋好友,但从没见过丁醒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因此仵作知趣地离开,更可以说,是被吓走的。
门外有人在叫丁醒的名字,丁醒听得出来,那是神机营副将张尽忠。
神机营死了一位千户,做副将的当然要出面。
听到张尽忠的叫声,丁醒才像是活过来一样,他围着史辽的尸体转了一圈,然后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院子里站着四个人,张尽忠一身软甲,佩着腰刀,派头十足,但是与其余三人相比,却显得很不起眼。
那三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左侧一人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相貌阴鸷,眉间有一颗黑痣,正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右侧一人身材修长,弯眉细目,上唇留着两抹窄窄的八字胡,修饰得非常整洁,下巴尖尖的,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丁醒认识他,此人乃是锦衣卫镇抚使,姓陆名炎。锦衣卫镇抚使的品级不高,只是从四品,但因是皇帝亲卫,即便朝中一二品大员,也不敢轻视之。
中间之人背对验尸房,身着蟒袍玉带,双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颤动着,好像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肩膀较瘦,官衣穿在身上稍显肥大。
丁醒不知道他是谁,但从朝服来看,便知道是二品大员,于是跪倒施礼:“神机营百户丁醒,参见诸位大人。”
张尽忠弯着腰向那二品大员赔笑道:“此人是史辽的好友,末将带他来,让他送史辽最后一程……”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不等他说完,便微微一摆手道:“你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但饱含威严,让人心生畏惧,不敢违拗。张尽忠干咳一声,弯腰拱手:“是……”然后低着头,小步退至院外。
那位二品大员这才回过头来,在丁醒脸上扫视。他双眼遍布血丝,却目光炯炯,散发出一股困兽般的狠辣。若换作别人,定然不敢与之对视,但丁醒却不在乎,好友之死,让他无比悲愤,这个时候不要说二品大员,就算是皇帝来了又能如何?
“我是兵部尚书于谦,”二品大员说话了,“你是丁醒?”
丁醒回答:“正是末将。”
于谦点头:“你可精通火器?”
丁醒有点儿不解,不知道这位兵部尚书为何有此一问,自己好歹是神机营的,如何会不懂火器?于是答道:“略知一二。”
于谦声音一沉:“神机营百户丁醒听令,今命你与锦衣卫镇抚使陆炎一起,侦破张百川及史辽被杀一案,限期半月,如能破案,擢升三级,若破不得,降你为小旗。”
明朝神机营中的百户是正六品,小旗是从七品,降为小旗,便是降了三级。
语出突然,丁醒一时莫名其妙,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不由得脱口叫道:“大人且慢!”
站在于谦身侧的卢忠眼光一寒:“你敢不遵令?”
于谦身为兵部尚书,率管全国军马,神机营当然属其统领。另外兵部掌管军官之选授,于谦发的乃是军令,违令者可以立斩。
丁醒自是知道军令如山,急忙解释:“末将不是不遵令,只是心中疑惑,需请大人提点一二。”
于谦道:“有何疑惑,讲!”
丁醒看了看一边站着的卢忠与陆炎:“末将想与大人单独面谈。”
陆炎眼角颤动了几下,下巴轻轻扬了扬,显然对此话极为不满。
于谦却毫不犹豫,点头应下。
陆炎正要让丁醒解下腰间佩刀,却见丁醒已经率先解了下来,并双手呈上,便哼了一声,一手接过。
等到卢忠与陆炎退出去后,院中只剩下于谦与丁醒二人。
于谦令丁醒站起回话,丁醒从命,站起身来,拱手道:“末将有一事不明,需请大人明示。大人从未见过末将,也不知末将的本领,为何执意派末将协助侦破此案?一旦误事,末将降职事小,放走了凶手事大,大人最好另请高明。比如刚才的张尽忠副将便心思机敏,足堪此任。”
于谦一挥手,干脆地拒绝:“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我皆不会让其卷入此案,至于原因,陆炎会告诉你。”
丁醒头皮阵阵发紧,史辽就是在接了这个案子后身死的,现在轮到自己了。但军令如山,事情推是推不开的,只能答应下来:“既然如此,末将领命。但破案之事,很可能要用到一些江湖上的左道旁门人物,还请大人不要疑心才是。”
他说的乃是衷心之言。大明军中有明令,若有与匪类私通者,立斩。因此丁醒事先将话挑明,借以保身。
于谦道:“事急从权,一切由你便宜行事。只要在半个月内找出真凶就行。”
说完,便两袖一甩,匆匆出门而去。
丁醒独自站在原地,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闭上眼睛仰头对着太阳,九月的阳光仍旧明亮而强烈。
“在想你的好友吗?”
丁醒睁开眼睛,见陆炎将他的佩刀递了过来:“于大人吩咐过了,今后我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丁醒正要伸手接刀,陆炎却手指一松,佩刀倏然落地,害得丁醒接了个空。陆炎扬了扬眉毛,虽不说话,嘴角却满含着嘲讽之笑。
丁醒知道,自己方才在于谦面前表示了对锦衣卫的不信任,陆炎自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毕竟锦衣卫的面子,可不是随便能拂的。
想到这里,丁醒只是摇头轻笑,他拾起佩刀挂在腰间,向陆炎一拱手:“陆大人,末将才疏学浅,对于查案一窍不通,今后可要多提点我这个门外汉了。”
陆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往嘴里丢了两颗,然后噗地吐出壳来:“丁兄过谦了,如果阁下是门外汉,那为什么前天夜里,史辽要与你单独密会?”
丁醒心头咯噔一下,暗想不愧是锦衣卫中的高手,居然连这件事情都查了出来,可见陆炎早已暗中观察史辽,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几句话虽轻描淡写,但杀机已现。
丁醒突然笑了起来。陆炎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轻蔑,在他看来,丁醒是在用笑声掩饰心中的惊恐与尴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丁醒笑声未绝,突然拔出腰间佩刀,向他劈头就剁!
陆炎虽无防备,但反应还是极为机敏,他右脚蹬地,向左侧跃出,这一刀擦着他的腰带掠过。丁醒一刀砍空,并不停手,横着又是一刀,扫向陆炎腰间。
陆炎在闪过第一刀之后,便已拔出绣春刀,当的一声,双刀相碰,火星迸飞。
“你疯了?”陆炎沉声断喝。如果不是闪得快,他的脑袋怕已分成两半。丁醒并不答话,依然手舞腰刀,向陆炎疯狂进攻。陆炎一一闪过,随后突然出手,一刀抹向丁醒脖子。丁醒横刀一架,却不料陆炎只是虚晃一招,随后便飞起一脚将丁醒踢翻在地。
当啷啷……
丁醒的刀飞出老远。
陆炎将刀尖抵在丁醒的咽喉:“向我动手,你要造反?”
丁醒躺在地上,脸上却露出微笑:“你不是杀史辽的人……”
陆炎一皱眉:“你说什么?”
丁醒拨开陆炎的刀尖,坐起身来:“我看过尸体,史辽前胸中刀,虽然伤口细窄,像是绣春刀留下的痕迹,可你的武功要比他差一些,杀不了他。”
陆炎冷笑:“万一我是偷袭呢?”
丁醒摇头:“史辽身为武将,反应极快。凭你的本事,定要在背后偷袭才有得手的可能。”
陆炎收起绣春刀:“刚才你偷袭我,只是为了确定我是不是凶手?”
丁醒好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拾刀入鞘,嘴里说着:“于大人限期半月破案,催得紧,咱们得加快进度,兄弟知道一个去处,对破案或许有用,陆大人请随我来。”
陆炎又扔了几颗瓜子在嘴里:“前面带路,我可不想再被你偷袭了。”
陆炎一路跟着丁醒七拐八拐,还以为要去什么神秘去处,没想到,丁醒却在西长安街停下了脚步。这条街正是张百川遇袭的地方。正当陆炎猜测,丁醒是否要重新查看案发现场时,却又被丁醒拉着走进了对面的得月茶楼。
这是西长安街上最大的茶楼,茶博士一见是两位官爷,其中一位还是锦衣卫,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上前招呼。丁醒包下了二楼,叮嘱茶博士,不要让人上来。
丁醒与陆炎径直上楼,靠窗临街而坐。二楼宽敞明亮,一水儿的红木桌椅,擦得可以当镜子照。此时天气虽然凉了,可日头依然晒得很。丁醒抬手放下窗上卷起的湘妃竹帘,遮住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二人的身影。
茶博士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摆上两碟黑白瓜子、两盘干果。
“丁兄想要探听消息,也得找个离血案现场远点儿的地方吧。”陆炎透过竹帘,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丁醒给陆炎倒了一杯茶,自己也满上一杯:“刚才在下唐突冒犯,惊了陆大人,如今以茶谢罪,还望陆大人不要怪罪。”
陆炎嗑着瓜子:“不必客气,丁兄带我来此,定有深意吧?”
丁醒道:“没什么深意,楼下就是血案现场,在下想听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
陆炎截道:“以及史辽遇害的经过?”
“正是,烦请陆大人讲得详细些。”丁醒说。
陆炎吐出嘴里的瓜子壳,说道:“我是深夜接到急报的,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封锁,死者一行十三人,连同张百川大人在内,无一活口。其中十人死于箭伤,张大人颈、肩、腿身中三箭,不足致命,致命伤在左肋,凶手避开肋骨直透心脏,一刀致命,干净利落。另两名护卫皆被人一刀削去头颅。两颗头颅断口一致,实为一刀两首。”
说到这里,陆炎啜了口香茶:“血案现场遗留有不少铜管,还有一些铜制轮盘,都已经碎裂。铜管之中残留着硝烟气味。可以证明不久前曾发射过火药枪弹。等我检查完这些,于大人也刚好赶到,就这样,案子落到了锦衣卫手里,而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因此责无旁贷。”
丁醒给他满上茶:“从头到尾,这里也没史辽什么事啊?”
陆炎道:“丁百户,你真该醒醒了,现场掉落的铜管,可是火器啊,史辽是你们神机营中的火器高手,又和张百川是好友,不找他破案,找谁?”
“张百川是工部侍郎,又不是武官,随身带着火器干什么?”丁醒问道。
陆炎突然把声音压低了:“你能注意到这一点,也不比史辽差多少。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张百川身上的这件火器,是要送给于谦于大人的,却被凶手抢走了,这件火器,关乎数十万人的生死,甚至我大明国运。”
丁醒本来晃着脑袋哂笑,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神色紧张起来,把声音压低:“难道是……连环……”
陆炎一手捂住他的嘴巴,四下里环视了一眼:“不错,就是这东西。”
丁醒拨开陆炎的手,眼珠转动着:“怪不得,张百川是机关巧匠,受命钻研这东西几年了,没想到,他真的弄出来了。”
陆炎颇为自得:“这下你明白为什么要神机营协助了吧?此事极为机密,只有于大人和我知道。”
丁醒喃喃地说:“明白了,要找回那东西,没有懂行的可不成。否则容易被别人以假乱真,搪塞过去。”
陆炎吹了吹茶沫,又道:“于大人得到关外急报,瓦剌也先近日很可能挥军南下,进攻北京城。而那东西是关外骑兵的克星,如果不尽快找回来,凭着如今神机营那几杆破火枪,能挡住瓦剌人吗?”
“怪不得于大人如此心急……”丁醒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史辽的死呢?也是同一伙凶手所为?”
陆炎扬着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史辽熟悉张百川的习惯,他钻研东西,必画草图,钻研成功的东西,必备有两幅图样。他遇害之时,一定随身带着图样和实物模型,将副本留在家里。所以我和史辽便赶去张家寻找副本。结果去晚了,等我们赶到时,张宅已被大火烧毁,我们仔细检查过各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看来凶手又提前了一步。府中本就没什么仆从,唯有一个张百川的贴身家仆张五,前几天回老家去办事,没在京中。”
“史辽是什么时候死的?”丁醒问。
陆炎没回答,却看着丁醒:“张宅起火的那天晚上,他去找你,是要你出手相助吧?”
丁醒瞪着陆炎:“史辽什么时候死的?”
陆炎怫然不悦:“你是在请问,还是审问?这种语气只该我们锦衣卫有。”
丁醒满面赔笑,躬身倒茶:“您是镇抚使大人,我当然是请问,虚心请教。所以您最好照实回答,不然我很可能会再给您一刀。”
陆炎喝了半杯茶,将杯中茶底向外一泼:“去找你的第二天夜里,也就是昨天夜里。”
“死在哪里?”
陆炎道:“张宅。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还要去那里。说实话,我信不过他,因此暗中尾随,发现他正在张宅的废墟之中寻找什么,随后又闯出一帮蒙面人来,将他围住。为首的是个白衣人,用白巾蒙着脸。”
丁醒靠在椅背上,拳头缓缓握紧:“所以,你眼看着他被杀,也没想着救他?”
陆炎将脸靠近丁醒,目光如针,语气亦如针:“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敬上司,甚至还有怀疑诽谤之嫌。”
丁醒毫不示弱:“那我应该怎么说?”
“你应该说,卑职不敢!”陆炎靠回椅背,轻轻解开了上衣。丁醒看到,陆炎的胸部上方,靠近锁骨那里,包有一块透着血的纱布。这块纱布将他的前胸、后背一并缠起,从上面浸出的血印来看,伤口至少有半尺长。
“如果那白衣人的刀再长一分,或者我闪得稍慢一点儿,今天验尸房里就要多一具尸体了,你还怀疑吗?”陆炎的话音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
丁醒满面歉意,抱拳当胸:“卑职不敢,我们现在才真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陆炎慢慢穿好衣服:“我希望你不要再用刚才的语气和我说话。就算我不计较,其他锦衣卫也容不得你。”
丁醒笑道:“我也希望你在派人跟踪我之前,先告诉我一声。”
时局紧迫,丁醒和陆炎并没有多少时间相互调侃,两人很快就在茶楼里研究出了方案。血案未发之前,京城便已戒严,血案发生后,于谦更是下令紧闭城门,城外人等只许进,不许出,而且进城之人需要进行严格盘查。凶手几十人,一定不可能逃出城外,定然还潜伏在城内。
陆炎道:“我去找于大人,请他调派三法司的人手给我。”
丁醒转转眼珠:“我再去张百川的家里看看,还有没有残余的线索,史辽回到那里,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陆炎应允,二人拱手而别。
从西长安街去位于鸣玉坊的张宅,需要穿过阜成门大街向北走,可丁醒走到阜成门街之后,就不走了,竟靠在一个系马桩上休息了起来。他倚着系马桩,前后打量了几眼,突然拔腿往一条胡同跑去。
进了胡同,他马上停下脚步,又靠在墙根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悠闲的样子。
这时大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虽然急促,但是很轻,显然受过训练。
紧接着,胡同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向里张望,正好与丁醒面对面,那人吓了一跳,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丁醒跟出来,上下打量着眼前来不及逃走的汉子,笑嘻嘻地道:“兄弟,去跟陆大人说一声,在下小心得很,不会遭人毒手,用不着保护。”
那人没有回应,连忙转过身去,一道烟似的走了。
丁醒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低语道:“还是信不过我啊,不过你也没占便宜,因为我也信不过你……”
他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这才向西一拐,钻进了另一条胡同。这次,他仍是没有去张百川的家,而是来到了广济寺。
广济寺是京城中最大的寺院,始建于宋代,元时改为报恩洪济寺,后毁于兵火,大殿廊宇等尽被烧毁。明朝建立之后,尤其是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广济寺才改回原名,开始计划重修。
重修的消息传出之后,北京城中的有钱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大殿遗址前摆着功德案,案上共计九个功德箱,装有香客们捐献的钱物。
寺院之内,丁醒的军官服色十分扎眼,引得香客们纷纷侧目。可他毫不理会,大步走到第八个功德箱前。
功德箱用上好的花梨木打造,盖子之上留有孔洞,可以塞进铜钱和银锭。盖子下方用锁头锁着,按照寺院中的规矩,功德箱每月打开一次,打开之时,全寺僧人都要在场,清点银钱,登记在册,香客们也可前来围观。
今天当然不是开箱的日子,但丁醒却专为这功德箱而来。
他走到写有“八”字的功德箱前,驻足看了看,一边的小和尚见状,轻轻问了一句:“这位军爷,您是要布施吗?”
丁醒理也不理,突然从腰间拔出腰刀。
眼前寒光一闪,吓得小和尚后退几步,佛门清静地,他不知道这位军爷因何要动刀子。
丁醒拔刀在手,毫不犹豫地对着功德箱砍了下去!
“咔嚓”一声,功德箱立刻分为两半,露出了里面的银钱。
小和尚以为丁醒要抢钱,连忙双手合十:“罪过罪过,军爷,这里的银钱乃是香客们敬献佛祖,重修庙宇用的!”香客们见他的军爷打扮,也都吓得不敢说话。
丁醒并不理睬,伸出手去,他的目标当然不是银钱,而是一块白白的丝巾。他将丝巾在桌上摊开,细细看了几眼,眉头微皱,随后一言不发地揣在怀中,转身便走,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
他出了广济寺,便直奔白塔寺而去。
白塔寺是蒙元时期所建,在大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时被雷火所毁,寺中殿堂尽被焚去,唯余白塔。明宣德年间修整了白塔,但寺庙却一直没有重修,遍地野草春藤,古树参天。一截截断壁残垣静默在野草之间,虽经数代风雨侵蚀,仍依稀可辨当年的宏伟壮观。
丁醒听着头顶上的鸟鸣之声,在乱草碎石间逡巡,不时惊起灌木间的草兔雉鸡。显然,这里很少有人前来,已成了野鼠城狐的天下。
丁醒读过些书,尤喜读乱世之书,他总是觉得,一切繁华,皆是过眼云烟,终有一天会湮没于野草蓬蒿之间。此时他看着四周的残景,蓦地想起那篇《芜城赋》来,不由得心中慨叹,如果有一天瓦剌真的攻陷了北京,这座数朝古都是不是也会呈现出“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的惨景。
丁醒叹息着摇头,跨过满地的腐朽木料与碎裂砖瓦,向前走出里许,又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吸了吸鼻子,轻轻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居然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那不是花香,而是脂粉香。
难道此地除了他,亦有悲秋的佳人刚刚走过?
丁醒嘴边泛起一丝微笑,他拔出刀,挑开眼前的藤萝,向花木深处走去。
遍地野草黄花之中,隐约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通向前方,野草之间不时露出几颗鹅卵石。正值中午,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丁醒脚下。他感觉脚下的草地松松软软的,两边的树枝明显带着修饰过的痕迹。
这里肯定有人居住。
丁醒沿着小径,穿过一片疏密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应该是白塔寺的正殿,丛生的野草之中还残留着大片琉璃瓦。林子边一座小小的木屋引起了丁醒的注意。
这座小木屋的墙壁是用树身围成,屋顶上铺的不是茅草,而是琉璃瓦,显然是就近取材。木屋周围立着一圈篱笆,门口的小院内,居然还有一口井。
他探头看了看井口,点点水渍反射着阳光,看来这里有人居住。
丁醒好像知道是谁住在这里。他把刀插回腰间,举步来到篱笆门外,见门上无锁,便推门而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枝头的鸟鸣之声。
丁醒提高声量叫了一句:“百晓娘……”
无人应答。声音消失在四周的林子里。丁醒朝屋门走去,想要进屋看看,可是他刚走出几步,就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没等他反应过来,地面上便飞起一条绳子。丁醒的身子如同驾云一样腾空而起,被倒吊在半空。紧接着,草丛间腾起一股白烟。丁醒只闻到一股异香,便眼前一黑,阳光与蓝天眨眼之间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取代……
于谦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他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到兵部处理公事。
堆积如山的案卷公文几乎要把他埋没其中,还有数不清的边报在陆续飞来。
新皇帝刚刚登基,于谦虽只是兵部尚书,但事实上朝廷内外军政大权,已经全部集中到了他的手中。换作平日,如此揽权只会遭到言官们的弹劾,弄不好还要被扣上一顶擅权欺君的罪名,但此时言官们却无一例外地闭上了嘴。
因为所有的北京人都知道,此刻已是大明生死存亡之际。于谦将要面对的,是刚刚在土木堡大胜数十万明军,连皇帝都一并抓走的强悍瓦剌骑兵,以及那个凶狠狡诈的瓦剌首领,也先。
也先和他的瓦剌骑兵,在北京城中俨然已成为神话,溃兵传言,瓦剌骑兵如同夜魔一般,会在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他们箭法如神,可以在马上射中小鸟的眼睛,他们的战马都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长着满嘴的獠牙。
连城中的小儿,闻听瓦剌也先之名,也不敢啼哭。
于谦既要安定民心,又要抵御外敌,身上的担子重有千斤。他上任兵部尚书之后,第一个举动就是发出勤王令,命令大明境内长江以北所有军队全部向京城开进。
几日以来,城中刚刚安定了些,偏偏又出了张百川被杀一案,闹得满城风雨。百姓纷纷传言,这是混入城内的瓦剌奸细在胡乱杀人,为的是与也先的大队人马里应外合,攻陷京师。
这样的谣言不足一哂,稍有些头脑的人都知道,就算瓦剌人想制造混乱,也定要等大队人马到达城外才会行动。然而百姓们偏听偏信,一时间人心惶惶,给于谦平添了不小的麻烦。
此时,于谦正带着满眼的血丝,处理刚刚送来的边报。
陆炎在阶下搓着手,来回踱步,他与丁醒商议好,此时要请于谦下令,命三法司连同锦衣卫在城中彻查,捉拿凶手。他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于谦在忙些什么,何时才会传他进去。
终于,传令官跑了出来,向他做出个请的手势:“陆大人,于大人请你进去。”
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卫,在大明朝的朝堂上可以一手遮天,权势极大,几乎不把任何朝臣放在眼里。若放在平日,陆炎绝不会害怕一个兵部尚书,偏偏他这个镇抚使是刚刚提上来的,而前任镇抚使被革职充军岭南的事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尤其令他心悸的是,前些天,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因是王振的亲信,竟被众臣在朝堂之上当着新皇帝的面活活打死。如今的锦衣卫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走错,成为第二个马顺。
陆炎整肃衣冠,进堂来到于谦案前,拱手施礼:“大人,锦衣卫镇抚使陆炎来见。”
于谦从满桌的文书当中抬起头,扫了一眼,又低头打开了一份边报,嘴里说着:“有事吗?”
陆炎躬身回话:“卑职奉命侦破张大人遇刺案,此案凶手极其狡猾,在城中定有秘密窝点,锦衣卫人手不足,敢请大人奏请皇上,令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在城中严查叛逆。”
本来三法司的事情不归属兵部,但如今城中上下皆以于谦为主事,只有于谦代为奏请,此事方为可行。
不料,于谦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不妥,不可惊动三法司,只交锦衣卫处置。”
陆炎面现为难之色:“可如今城中兵源不足,锦衣卫大部分人手都调配出去巩固城防了……”
他说的是实情,自从于谦临危受命,主掌兵部后,深知瓦剌部很可能乘胜进袭北京,因此一切按战时方案处置。城中所有能够调动的人马全被动员起来,锦衣卫也抽出人手,分为八队,在城中各条街巷巡逻,陆炎身边确实无人可用。
于谦闻听,突然将手中边报向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陆炎身子一哆嗦,下面的话便不敢说了。
于谦挺身站起,双手据案,脸上阴沉似水:“如今城中谣言四起,一夕数惊,你还嫌不够乱吗?”
陆炎面露惊恐:“不敢,卑职只是怕……”
于谦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如若大张旗鼓地搜寻叛逆,势必闹得鸡飞狗跳,造成混乱,万一激起事端,民心生变,后果不堪设想。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陆炎额上渗出细汗,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于谦轻轻一摆手:“下去办差吧。凶手人数不少,你也要小心在意。”
陆炎忙躬身施礼:“多谢大人关怀,卑职一定克期破案。”
他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走到阳光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衣已被汗水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