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牛背把书读

我不能进学堂读书。我想读书,只能在养牛场,在牛背。

我交不起学费,不能读高小,但有空时仍然跟着同学去小学。老师喜欢我,借书给我看,教室有空位时还允许我进去旁听,我是一个交不起费用的穷学生。

满十一岁不久,大姑母转外家,说她家今年多租了些田来耕,地要种西瓜。表哥大了,不能再看牛,想雇个只赚饭食、不要工钱的养牛仔。

为了让母亲尽快还清债,我自愿替姑母看牛。我已渐渐懂事,挣饭吃也得像别人雇的养牛仔一样,清早牵牛出栏,挑牛屎去粪坑,用草灰清理好牛尿;一天放牧两次牛,天热要让牛洗澡,天冷要喂牛喝盐水,要捉牛虱。一年两造,要到田头地边接牛,傍晚牵牛入栏系好。天晴下雨,功夫照常,遇到主家有杂工,还要尽力做。替人养牛对十一岁的我,也是苦差。

初到三家寨养牛,我怕他村的养牛仔欺侮。后来发现他们,有的是厌学逃学的,有的还同过学,他们很快接纳了我。我少说话,看住牛,瞅空去种烟地捡植株底下人家不要的黄烟叶,晒干让母亲抽烟解愁。

三家寨牛场宽广,东是飞机场松山,西是茅子岭,北是石头塘,南边是水田。把牛往牧场一赶,看好草地通往水田的通道,草嫩任牛吃。牛吃饱了草,就会结伴去石头塘洗澡,或在草场上追逐,或睡懒觉。我每天多放牧个把小时,牛长得又肥又壮,姑母家欢喜,邻家的大人也赞许我,说我有时还能帮看他们的牛,帮做一些轻工。

把一群牛赶到牧场后,养牛仔往往叫我看住牛群。他们从家里带来了油、盐、小刀。于是,分向各处,摘瓜扯豆,剥青菜,甚至带头剥自家的玉米苞,挖凉薯红薯……放在一起,比谁吃得快吃得多,有时找枯柴干草来烧熟吃,好几次还带了锅、煲来。他们尽情地吃,一面嘻嘻哈哈地笑闹或翻筋斗,或摔跤……乐得很。吃不够意时,年纪大的一声号令,又一窝蜂去猎寻战利品。吃不完时,只选好的要,稍差的就丢入乱草蓬中。今天才吃过瓜,明天就有人骂谁偷了他的瓜。有时竟是他自己的孩子。

养牛仔们都很聪明。他们偷别人或自家的东西,总派一个人在高处或路口看风,有人来就先咳一声,或拍掌,或敲竹筒。大人来到,小孩早在牛旁打草蜢或捉牛虱,假装为家里做点事或看牛十分尽责;万一跑不回牛旁边,他就蹲在草丛中假装屙屎……使大人看不出破绽。

夏季天旱时或秋末冬初,石头塘水枯浅了,两百平方米的水面缩小到只剩一个小塘面。鱼已长大,出太阳了,湖底的鱼也闷热难受。养牛仔们就把十多条大水牛,一齐赶进塘去“混身”。牛在池塘里拼命地翻滚,直到四脚朝天躺在那里,好像只有这样才散热和止痒,谁也不示弱,直弄得聚在塘底的鱼无处躲藏,最后被冲出塘边。于是,养牛仔们这个抓,那个扑,把躺在塘边的鱼捉完。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盆端来净水洗净,用竹片在鱼肚上一划,挖出肠肠肚肚,填入油、盐、配味品和辣椒粉,把整条鱼糊上一层厚厚的干净黄泥浆,再丢入火里去烤。猛火把鱼烤熟,香味四处飘逸。于是,你抢一条,他两人扛一条,拔拔扯扯,呼啸着去饱尝一餐“黄泥鱼野味”,其味之美,比高楼酒馆的香蒸鱼不知要美多少倍。

我在三家寨为姑母牧了一年半的牛。我是外村娃,不敢摘别人一个果,拔别人一瓣菜,但养牛的伙伴们说我看牛有功(其实我是无功受禄,我看我的牛,他们的牛也随着我的牛在静静吃草),总会自动分一份美味给我吃,连很难才追捕得的飞鸟和黄鼠狼,我都尝过了。

这一年半,我不仅遍尝野果、野菜、野味,拾得许多烟叶和遗弃的谷穗,我还从养牛仔手中借来许多书。记得《儒林外史》和《水浒传》就是在养牛场中看完的。

人生处处是学问,养牛场是个大学堂。牛背上、牧场上,我读了许多课本上学不到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