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本中的语境与文本研究的方法论
- 魏小萍主编
- 5933字
- 2022-07-11 16:42:10
第三节 MEGA2阅读和研究中遇到的词汇理解问题
由于中外文非对称的一词多义、多词一义情况的存在,对原文的阅读和研究首先遇到的是词汇理解问题,对于哲学著作来说就更是这样,这是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MEGA2)不可避免的问题。上下文的联系有助于我们对词汇含义的理解,但是这样的联系对于哲学著作和文章的阅读来说仍然是不足的,这里,为了达到尽可能准确的理解,不仅哲学背景知识是重要的,而且对事物本质的理解也是重要的,我举三个例子加以扼要说明:
例1: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多处提到的消灭私有制,其中“消灭”一词他们使用的德文词汇是“aufheben”,这个词本身有“举起”和“废除”的双重含义。该词在黑格尔那里作为扬弃来使用,即有保留的否定。那么阅读时就有学者对中央编译局的译文“消灭”这个词提出了质疑,认为是不是应该译为“扬弃”私有制。
根据马克思本人的思想,这里译成“消灭”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它又可以成为一个研究的课题,例如马克思说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20]。“消灭”或者“扬弃”概念在这里引发出了对马克思本人思想和事物本身的理解。
例2: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其中的“终结”使用的德文词汇是“ausgang”[21],该词的原意又是“出口”和“尽头”“终点”这样具有对立性的双重含义。于是有的学者在阅读时就对“终结”的译文提出了异议。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辩证词汇,任何道路走到头了,当然也就是通向另一条道路的出口,这是德国人的思辨,对于某一端口,从一边来看它是终端,从另一边来看它就成了开端。
那么,我们在这里如何理解德国古典哲学呢?是终结,还是另有出路?仅仅从黑格尔的辩证思维方式作为与分析哲学相对立的哲学,至今仍然活跃在国内外的哲学舞台上这一点来看,我们就可以说,德国古典哲学并没有结束它的使命,而且,恩格斯在该文中的最后一句话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德国的工人运动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22]我们知道,马克思所批判继承的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那么,这就是说,德国古典哲学在另一种意义上继续着自己新的生命。
该词在中文版被译为“终结”,是因为我们的中文恐怕很难找到这样本身具有辩证含义的词汇,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对哲学著作原文的阅读,能够体会到中文字面难以体现的含义。
例3: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一文中使用的“bürgerliche Recht”[23]一词,这个词在中文《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版中被译为“资产阶级的法权”,在第二版中被译为“资产阶级权利”。“Recht”被译为法权和权利并不会产生太大的歧义,而“bürgerliche”在两个版本中都被译为“资产阶级”,这恰恰是能够产生歧义和困惑的地方。
“bürgerliche”的德文原意是“公民的”和“市民的”意思,与英文的“citizen”相同。
英文的资产阶级一词是bourgeoisie,来自法文,德文的相对应词是bourgeois,加个词尾,即bourgeoisie,就有着“富裕市民”的含义。
资产阶级由市民阶层发展而来,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市民都是资产阶级,因为资产阶级又不同于市民阶层,只有能够用某种手段雇佣、占有他人劳动的人是市民中的资产阶级。市民权利因此也不能等同于资产阶级权利。这是市民概念与资产阶级概念的区别。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所说的按劳分配这一“平等的权利按照原则仍然是资产阶级权利……”[24]“资产阶级”一词在这里应该被翻译并理解为“市民”,这不是咬文嚼字,而是涉及对事物本身的理解。
第一,之所以说按劳分配是市民权利而不是资产阶级权利,正因为它是按劳分配,而不是按资分配,在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初级阶段,“除了个人的消费资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个人的财产”[25]。凭借着生产手段占有他人劳动的资产阶级权利因此也不再存在。
第二,马克思之所以说按劳分配这一平等的权利按照原则仍然是市民权利,这不是相对于按资分配的资产阶级权利而言,而是相对于按需分配的原则而言。我们又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这一问题:
其一,根据按劳分配的原则,由于个人能力的不同、家庭状况的差异等原因,人们实际上的消费水平是不同的,与按需分配原则相比较,这里存在着原则上的平等与实际上的不平等。
其二,按劳分配将劳动的付出与分配加以联系的是人们的自我利益;这与自由自在的劳动和按需分配之间不再存在着这样的联系显然是有所区别的。
其三,至于说按劳分配带来的差异能够积累成占有他人劳动的生产手段,这已经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了。
正因如此,根据马克思自身的思想逻辑,资产阶级权利应该被理解并翻译成“市民权利”。
例4:无论是“消灭私有制”还是“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都涉及一个核心概念,即“所有制”概念,在德文中,这个概念使用的是“das Eigentum”。德文的这个概念既可以作“所有制”,又可以作“财产”来理解并翻译。我国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已经对这一问题在翻译的脚注中作过说明。但是在实际的翻译中并没有进行具体的鉴别,基本上一概将“das Eigentum”翻译为“所有制”。
表面上看起来,这仅仅是个一词多义的问题,实际上该词的多义在不同的内涵上涉及不同的事物,正是这种内涵上的差异,给人们的相关认识带来了困惑。我们现在可以通过中文、德文与英文的对比,从词义上对该词及其相关词汇作一个初步理析。
中文的所有制与财产概念,虽然在德文那里是通过一个词即“das Eigentum”来体现的,在英文那里,却有着与中文类似的两个词汇,即“ownership(所有制)”和“property(财产)”。
我们现在就来对这三种文字在词汇本身、内涵和寓意上进行比较,为了便于直观,我们先制作一个表格:
从词汇本身来看,中文和英文接近,分别用两个不同的词汇表达两种不同的内涵,即“所有制(ownership)”和“财产(property)”。而德文的情况不一样,它没有相应的不同词汇,只用一个词汇即“das Eigentum”来表达这两种含义。
但是,从词汇的寓意上来看,情况就不同了,德文和英文接近,而中文的情况则另当别论。例如,从“所有者”这个角度来说,德文和英文都将“自己的”这个词根作为“所有”这个概念的基本成分,如德文的“eigen”,英文的“own”,而中文的“所有制”从词型上看不出来归谁所有。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我们的象形文字失去了象形特征,而拼音文字反而发挥了象形特征。
且慢,这些在一定程度上体现象形特征的德文、英文词汇,今天并不直接具有它所象形的意义,即并不直接意味着“自己的”所有。在功能上它们完全与中文一样,都表达的是一种一般“所有”。如果要体现归谁所有,这三种词汇前面都要加上限定词,例如“公”(“社会”“共”等)或者“私”。为了便于直观,这里再制作一个表格: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所有制”的概念在德文和英文中同样需要加限定性词汇才能够体现归谁所有,那么,从词汇的构成意义上来说,“自己的”即“eigen”和“own”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当然不会完全没有意义,我们从词汇的发展史上可以推测,从词汇的发生、构成、起源意义上来看,“所有”的概念或许首先是用来指称自己的东西,然后人们才慢慢将自己的东西和大家共有的东西区别开来,这时才需要另一个限定性词汇,即“公”和“私”,以此来对所有的东西进行界定,以便将不同的“所有”区别开来。
我们现在还是回过头来看看德文中的“das Eigentum”,即“财产”,或“所有制”概念。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中文版提到了它可以翻译为两个不同的中文词汇,但是在翻译上基本上统一于“所有制”一词。在一般情况下,中文将该词翻译为“所有制”,还是翻译为“财产”,或许问题并不是太大,但是“所有制”与“财产”毕竟体现着不同的内涵,因此,在一些情况下,词汇选择的错误,就不仅不能在中文中准确地体现原作者的思想,还会带来理解上的困惑,甚至误解。
例5:自从财产所有权形成以来,个人财产持有的多少就一直是一个困扰着人们的社会、经济和伦理道德问题,用最通俗的话语来说,就是穷人和富人的问题。这一问题随着近代资产阶级所弘扬的自由、平等理念与工业革命所创造的巨大财富以及与此相伴随的财富占有的社会分化这一现实状况的反差而日益彰显其重要性,它不仅因此成为人们纷争不休的话题,也成为哲学家、思想家们关注、思考和研究的对象。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在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上与施蒂纳存在着分歧,他虽然没有对施蒂纳的观点进行系统的分析、批判,但是,我们从他对施蒂纳的讽刺性批判中,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马克思与施蒂纳的分歧所在以及两人在这一分歧中所体现出来的对事物本质的认识差异。
个人财产持有的多少,如果从发生学意义上来进行分析,那么它不仅涉及人们对财产的目前持有状况,而且涉及人们对财产的动态持有状况。马克思与施蒂纳的分歧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围绕着发生学意义上的财富所有与分化而展开的,这一分歧起始于一个德文词汇,施蒂纳在他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书中,使用了一个具有双重含义的德文词汇“Vermögen”(“能力”或“资产”)来阐述穷人和富人的差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三篇中分析施蒂纳那唯一者的私有财产时,这样阐述了施蒂纳的观点:
我们可以在这里“插入”一段桑乔(施蒂纳,笔者注)的伟大发现的“插曲”,他说在“穷人(Armen)”和“富人(Reichen)”之间,除了“Vermögende(有能力、有资产的人)”和“Unvermögende(没有能力、没有资产的人)”之间的区别,不存在“其他差别”[26]。
应该将这里的Vermögende理解并翻译为“能力”还是“资产”呢?该词的两种含义实际上预示着对事物的两种理解:
如果将其理解并翻译为“能力”,那么我们就遇到了一种今天并不陌生的解释性理论,即富人之所以是富人,是由于他们的能力、努力,对此,我们很容易发现,施蒂纳对贫富差别原因的理解与今天自由主义对贫富差别原因的理解是何其相似。撇开偶然巧合这一没有意义的假设,那么,我们如果不将其看作一种承继关系,也应该将其看作对同一种事物用同一种方法所进行的认识。
这种认识在贫富差别与能力大小之间寻找对应的关系,在两者之间画等号,即富人等于有能力的人,穷人等于没有能力的人,进一步说,富人凭借能力获取、治理、增值财产,穷人却没有能力去对付这一切。
如果我们将其理解并翻译为“资产”,那么它似乎适合于我们所熟悉的马克思的理论,即穷人与富人的区别在于有没有资产,这似乎与施蒂纳想要表达的意思有距离。我们还是先来看看英文是如何处理这一问题的。
1976年的英文版将德文词汇Vermögende和Unvermögende翻译为resourceful和resourceless[27],即“有财产资源的人”和“没有财产资源的人”,该词字面上已经不包含“能力”的意思了,已经不能体现德文词汇所具有的双重含义。根据英文版的翻译,施蒂纳对穷人与富人形成原因的理解似乎是与马克思相接近的。
由于德文词汇Vermögende具有双重含义,即“能力”或“资产”,其否定词是Unvermögende,即“没有能力”或“没有资产”,我们可以因此提出两个问题:对于施蒂纳来说,穷人缺的到底是什么,是“能力”,还是“资产”?只有弄清楚施蒂纳的原意,我们才能够明白马克思的批判意图。
然而对施蒂纳原意的理解取决于对其使用词汇的含义选择,这样的情况同样存在于接下来马克思所引用的施蒂纳关于穷人与货币关系的论述之中。在这一论述中,对施蒂纳原意的理解仍然取决于对Vermögen(能力或资产)这一词汇确切含义的选择,这样的选择存在着几种不同的情况:
第一,“货币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用以支付的不是货币,因为货币可能会不足,而是自己的Vermögen,只有借助于这一Vermögen,我们才会有Vermögen……使你们感到遗憾的不是货币,而是你们没有Vermögen去获得货币”。[28]
施蒂纳的这段话,由于Vermögen所具有的双重含义而令人费解。这里无论将Vermögen统一理解为“能力”或“资产”,这段文字都是无意义的。如果我们按照下面的方式进行不同含义的选择,整个句子似乎就可以理解了,例如:
第二,“货币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支付(或译‘付出’)的不是货币,因为货币可能会不足,而是自己的能力(Vermögen),只有借助于这一能力,我们才会有资产……使你们感到遗憾的不是货币,而是你们没有能力去获得货币”。
可以将施蒂纳的原意理解为将缺乏能力看成是贫穷的原因,但是,我们换一种译法行不行呢?例如:
第三,“货币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支付的不是货币,因为货币可能会不足,而是自己的资产,只有借助于这一资产,我们才会有能力……使你们感到遗憾的不是货币,而是你们没有资产去获得货币”。
根据这一译法,是否拥有足够的资产便成为决定贫穷和富裕的主要因素?因为只有当货币转化为资产时才会带来更多的货币。
这是同一段文字三种可能的译法,第一种不加入任何个人观点,不作任何主观取舍,显然也就难以被理解,并难以进行翻译;第二种、第三种译法分别作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取舍:根据第二种译法,是否拥有“能力”成为决定贫富的主要原因;根据第三种译法,是否拥有“资产”成为决定贫富的主要原因。
施蒂纳的原意究竟是什么?马克思是如何理解施蒂纳的原意的?至少,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是通过揭示施蒂纳所使用概念的不同含义来说明问题的。我们从马克思对施蒂纳进行批判的宗旨来说,第二种译法似乎更能够体现马克思所要批判的施蒂纳的观点,第三种译法所体现出来的观点似乎接近马克思本人的观点,而并非他所要批判的观点。从这一角度来看,1976年英文版的理解和翻译并没有体现马克思的原意,因为它对该段文字的理解和翻译接近马克思本人的意思[29],如果施蒂纳的观点是这样的,马克思显然没有必要与他进行争辩了。
我国“全集”第一版的译法有第一种翻译的影子,又是第二种和第三种翻译的结合,在对Vermögen一词不作取舍的情况下,把选择权留给读者,例如:
第四,“货币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用以支付的不是货币——因为可能会发生货币不足的现象——而是自己的Vermögen(资产,能力),我们只是靠Vermögen才有能力的……使你们受害的不是货币,而是你们没有能力,是你们无能取得货币。”[30]
显然,翻译中词汇的取舍在这里不仅取决于知识背景,也取决于文化生活背景,对这一段文字里面所体现出来的西方观念如果没有了解,对这一段话就难以作出准确的理解。如果读者对文章的理解又有赖于译者的导向性取舍,在这种情况下,可想而知,无论你在阅读过程中作了多少努力、付出多大代价,结果都将是徒劳无功的,你仍然对马克思与施蒂纳发生分歧的要点问题一无所知。
以上几个例子是想说明,我们在直接用原文阅读和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本时,首先遇到的是对词汇的理解、把握和翻译,在这一方面又可能存在着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中外语言内涵的差异,尤其对于哲学概念来说,用另一种语言去理解某个哲学概念,有时就像用另一个体系去理解不同体系的哲学概念一样困难,这也正说明阅读原文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对知识背景和事物本质的理解,当然这对于母语的阅读来说也是一个必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