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经道关系
对于圣人之道与经典之关系的认识,宋儒大体上都强调从经典文本的角度去理解“圣人之道”“圣人之旨”,绝不放弃对经典文本的注释、研究。如种放在《辨学》一文中批评“不穷尧、舜、文、武、周、孔之法言,但抉摘百家诸子巧谲纵横之言,以资辩利而争霸其说”的学风,认为“大抵圣人之旨尽在乎经,学者不当舍经而求百家之说。道德淳正,莫过乎周、孔,学者不当叛周、孔以从杨、墨”(《新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16)。范仲淹说:“夫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辨,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集》卷9《上时相议制举书》)程颐认为“六经”是为明道而作,圣人之言虽然简约,但圣人之道已经全部包含在其中:“圣人之道传诸经,学者必以经为本。”(《二程遗书》卷18)显然在程颐等人看来,对经典的深入研究、对辞指的深刻领会,是通向“圣人之道”的必由之路。如果儒者不由经典,不守圣人之说,自叛其学,就会使儒学精神日益消失。程颐又说:
圣人六经皆不得已而作,如耒耜陶冶,一不制则生人之用熄。后世之言无之不为缺,有之徒为赘,虽多何益也。圣人言虽约,无有包含不尽处。(《二程遗书》卷18)
程颐以道概括经典中的义理。他批评汉儒的繁琐哲学是不知“六经简易”之理。有人问:“汉儒至有白首不有通一经者,何也?”程颐回答说:
汉之经术安用?只是以章句训诂为事。且如解《尧典》二字,至三万余言,是不知要也。(《二程遗书》卷18)
他认为“圣人之道坦如大路”,但学者往往“病不得其门”,不知如何去把握“圣人之道”。其实只要“得其门”,就“无远之不可到”。这个“门”是什么?就是经典。但是“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近思录》卷2)。研治经学,不能抓住其中的精髓,却纠缠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钻研得越深,离“圣人之道”越远。因此他提出:
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二程文集》卷14《与方元寀手帖》)
善学者要不为文字所梏。故文意虽解错,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二程外书》卷6)
这一见解大胆而新奇,是对汉儒解经方法的挑战。程颐还认为读经应了解圣人作经之意,说:“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得圣人气象。”(《二程遗书》卷22上)“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为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求圣人之心,而吾之所以未得焉者,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其必有见矣。”(《二程遗书》卷25)也就是说读经要善于从训诂章句的迷雾中解脱出来,把握经典的核心。程氏高弟杨时说:“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周之季,兴衰治乱成败之迹,救敝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文理,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喻曲譬,较然如数一二。”(《龟山集》卷25《送吴子正序》)尹焞也说:“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和靖集》卷4)总之,程门弟子承其师说,多主张抛弃烦琐注疏,直探圣人之心。
在经与道的关系问题上,“永嘉九先生”之一蒋元中的《经不可使易知论》一文也值得一提。[6]他认为圣人之道“不以无经而亡”,也“不以有经而存”,圣人作经,不是专为道设,而是“为求道者设”。接着他对“难知”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后世之人所以深究圣人之经者,非以其经之难知也,圣人之难知也;非圣人之难知也,道之难知也。”为什么呢?他说,圣人之道在我,而与天下共之,故发挥所蕴,著为“六经”,“而圣人之心无蕴矣”。但是后世之人往往认为圣人之道“不易知”,这是因为不知“明经之道”。蒋元中提出“经载道也,道在心也”的观点,认为“三代以上,士以心明经,故经明而为君子;三代以下,士以经明经,故经明而为书生”。以经明经,“是非真知经者也”。他说,“以心明经者,出于意言之表;以经明经者,不出于意言之间”。圣人有“不言之旨”在“意言之外”,这种“不言之旨”必须用“心”去体会才能有得。所以仅仅看到经典之言语,是无法真正把握“圣人之道”的。对圣人的“不言之旨”,必须“反身而求之”,才能有得。也就是要“观其言而明于身,反其本而复于心”,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批评汉儒说:“汉儒不然,明于此而不明于彼,徇于末而不知其体,皓发笺注之间,以求圣人之道,犹观后人之影而不识其面也。”正因为汉儒不知明经之道,所以,没有真正领会圣人之意不在章句之间而在言意之表,“读《易》而知爻象,诵《诗》而知风雅,汉儒之所能也。至于观《易》而忘象,善《诗》而不说,汉儒之所不能也”。汉儒对经典花了如此大的力气去笺注训释,但并没有真正把握“圣人之旨”,这就给学者造成一种误解,认为圣人之经难知,“圣人之道”难知。因此,必须超越汉儒的方法,善知经者不求之于意言之间,而应求之于意言之外。
“六经”是儒家“圣人之道”的载体,汉唐以来没有人怀疑过。但是,“圣人之道”与经典的关系,有两个问题必须回答:第一,“圣人之道”是否全在经典之中?第二,经典讲的是否都属于“圣人之道”?对此,宋儒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们的观点体现在对经典与传注进行重新审视上。这就涉及经典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的问题。宋代疑古思潮的兴起,为宋儒客观认识经典提供了可能性。
对于儒家经典是通向“圣人之道”“圣人之心”之桥梁的看法,宋儒大体上是予以肯定的。宋儒治经,以讲明“圣人之道”为鹄的,故重视经典本文。他们对汉唐传注虽然不完全否定,但更注重发挥个人心得,主张通过对经典“本文”的研究,把握圣人“本意”,从而实现对经典“本义”的探求。他们对汉唐时期的传注之学多有批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认为前人的种种说法不符合或违背了圣人的“本意”,因而影响了对经典“本义”的理解。“本文”“本意”“本义”是宋儒在谈论读书、治经时常常使用的几个概念。所谓“本文”,即经典原文,这是“圣人之道”的主要载体。所谓“本意”,是指圣人所要表达的本来意思、意义。因为“意”“义”二字文义基本相近,在宋人的文献中,“本意”“本义”有时是可以互通的。不过,仔细考察,二者还是有所差异。“本意”侧重于圣人创作经典的原始动机或意图,具有主观性、间接性的特点;“本义”则主要指经典表面上呈现给读者的意思或意义,具有客观性、直接性的特点。借用现代诠释学的概念来说,儒家经典即是诠释的对象,称之为“文本”;“本意”是所谓的“作者的意图”;“本义”是所谓的“作品的意图”。
确认“本文”的可靠性,是理解圣人之意、经典“本义”的基础和前提。为此,宋儒非常重视“读书法”,许多学者都强调读书应当“善疑”。程颐说:“读书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二程遗书》卷25)又说:“学者要先会疑。”(《二程外书》卷11)杨时主张:“学者当有所疑,乃能进德。然亦须著力深,方有疑。”(《龟山集》卷11《语录二》)这种“疑”不是胡乱怀疑,而是在努力思考、仔细分析基础上的“疑”。朱熹也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朱子语类》卷11)当然,也不能胡乱起疑,应当疑其可疑。朱熹主张:
大抵看圣贤言语,须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后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寻罅隙处,游刃以往,而众理自解,芒刃亦不顿。今一看文字便就上百端生事,谓之起疑。且解牛而用斧凿,凿开成痕,所以刃屡钝。如此,如何见得圣贤本意?(《朱子语类》卷20)
读圣贤之书,应当带着疑问去看,通过从无疑到有疑、再由有疑到无疑这样一个过程,实现对“圣人之道”的把握。
象山学派也非常具有怀疑精神,重视“疑”的学习态度。陆九渊主张:“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象山语录》卷4)据《象山语录》记载:
时朱季绎、杨子直、程敦蒙先在坐,先生问子直学问何所据,云:“信圣人之言。”先生云:“且如一部《礼记》,凡‘子曰’皆圣人言也,子直将尽信乎?抑其间有拣择?”子直无语。先生云:“若使其都信,如何都信得?若使其拣择,却非信圣人之言也。人谓某不教人读书,如敏求前日来问某下手处,某教他读《旅獒》《太甲》《告子》‘牛山之木’以下,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象山语录》卷3)
在陆九渊看来,经典中的一些“圣人之言”也不可尽信。比如《礼记》一书,许多标明“子曰”,却不似圣人之言。因此学者要善于读书,对经典中的所谓“圣人之言”不可盲从,应当有所抉择。陆学传人袁燮说:
学者读书不可无所疑。所谓疑者,非只一二句上疑也,要当疑其大处。如观《禹贡》叙九州既毕矣,何故叙导山于其后?既叙导山矣,何故又序导水于其后?若几于赘者。能如此疑,所疑大矣。如此读书,方始开阔。(《絜斋家塾书钞》卷4)
所谓“大处”,指经典中体现大经大脉的地方,而不必计较于一些文字训诂上的细枝末节。杨简也说:“学必有疑,疑必问,欲辨明其实也。”(《杨氏易传》卷1)通过提出疑问,把握圣人本意、经典本义。
晚宋学者也多具有怀疑精神。王柏说:
读书不能无疑,疑而无所考,缺之可也;可疑而不知疑,此疏之过也;当缺而不能缺,此赘之病也。(《鲁斋集》卷16《风序辨》)
在这种怀疑精神的驱动下,王柏著《诗疑》《书疑》,大胆对《诗经》《尚书》提出自己的看法。
宋儒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重新审视,得出了经典非圣道之全、经典有牴牾之处、经典有附益之文这样一些对经典的新认识,从而破除了从前人们对经典的盲目信仰。在此基础上,大胆疑经、改经,并对经典重新进行诠释,建立宋学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