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尔虞我诈

刘义隆紧张地站在二叔身旁,不住地向不远处的刘毅望去。这还是刘义隆第一次这样接近刘毅,对这个与父亲生出罅隙的昔日盟友不禁生出许多好奇。

就见刘毅面色说不出的复杂,他竭力掩饰,仍有些许紧张、焦虑流露出来,眼神中偶尔夹杂些愤恨,使人对他此刻的冷静不禁望而生畏。刘毅旁边站着他的亲近官属,最近的两人,听二叔说叫作谢混、郗僧施。谢混乃北府军创始人谢安之孙,娶晋陵公主为妻,堂堂皇亲国戚,官居尚书仆射。郗僧施则是名臣郗鉴的曾孙,官居丹阳尹。说起郗鉴,可比谢安成名还要早上许多年,乃当年与大将军陶侃一起救东晋朝廷于水火的重臣。谢混与郗僧施,虽说官职不算太大,却都手握重权,又因其家族渊源,与北府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仅这两人站在刘毅身边,就足见刘毅如今的声势丝毫不弱于刘裕。

对此,刘义隆是有些疑惑的。要知道,刘毅在迎战卢循叛军时,败得一塌糊涂,数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这样一个败军之将,何故还有这么多人支持呢?刘义隆问过二叔,只说是父亲打仗无人能敌,可在做学问上远不及刘毅。而东晋朝廷中那些大臣,多半是凭着家族势力借九品中正选官之法录入朝中。这些世族哪个不是文学世家?在他们看来,凭着战功跻身朝堂前列的刘裕,终究是个粗人,所以更愿与刘毅亲近,这样才不会辱没他们家族的颜面。何况这些年过去,他们家族的前程命运已和刘毅绑在一起,不可能因为刘毅大败一场,就此与他划清界限的。

刘义隆不禁暗自心惊,学问做得好不好,竟还有这样的用处。想要拉拢人心,不只靠权势,就像刘毅,凭着满腹学识,便能让那些以名流自居的士人死心塌地追随。刘义隆这才明白父亲为何要请名师,悉心教导几个儿子做好功课,就是希望刘家以后不要再被其他世族小瞧。再想想父亲北伐燕国时,收拢那么多书册竹简回来,费时费力仔细整编。只怕也不是慧琳说的那样简单,仅仅是为了补充朝廷藏书,以此保全中华典籍。更深的用意,在于借此向江南世族展示父亲重文、惜文、爱文之心,好博取江南世族对他的支持。

刘义隆不禁又一次望向刘毅,却见刘毅似乎发现有人暗中窥探,忽然看了过来。刘义隆被他的视线扫过,吓得低下了头,偷偷去瞧,却发现刘毅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刘穆之。

那日听到刘穆之对二叔说的那些话,这十几天里,刘义隆一直焦虑不安。刘毅拉拢那么多人为其所用,又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其用意昭然若揭,就是想把父亲取而代之。刘穆之一面竭力阻遏刘毅对朝权的影响,一面向父亲送去密函告知刘毅的所作所为,又与二叔商议为父亲求取太尉来压制刘毅,想来已有了些成算,难怪刘毅这样怨恨刘穆之呢!父亲在收到刘穆之的密函后,也已从前线迅速回军,今日便是还朝之日。无论父亲离开建康有多长时间,毕竟是大败叛军,挽救了朝廷,刘毅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拉拢再多的人,也不能对父亲的功勋熟视无睹,只能忍着满心不悦,与百官一起来郊外迎候。

从刘毅的神情来看,显然没想到父亲能这么快回到建康。只怕在刘毅看来,父亲遣刘藩追击卢循残兵,大军也须在江州稳定局势,待把叛军余孽清剿干净,至少也要一个多月才能班师还朝。待到那时,想来刘毅已如愿督统江州,再等刘藩擒得卢循,也能名正言顺执掌北徐州。而朝中中枢要害,也已尽被刘毅党羽占据。等父亲回到建康时,早已改天换日。到时候给父亲一个太保虚衔,明升暗降,自此朝中便是他刘毅一家独大了。谁料父亲转眼就回到建康,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谋划,这才让刘毅的神色如此复杂。

越是这样,刘义隆越是不安。听刘穆之说过的话,刘毅与父亲分道扬镳已不可避免,刘毅眼见胜利在望,却因父亲提早还朝而付诸东流,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刘义隆又向四处扫望一圈,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像书中所说那样,有什么甲士暗中潜伏。想想二叔能带自己迎接凯旋的王师,今天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毕竟二叔手中也有兵权,就算刘毅想动手,也不可能在这十多日间,召集足够的兵马。何况父亲正领大军回来,刘毅怎么会傻到在大军前,使人刺杀父亲呢?

刘义隆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就见官道上远远出现大队兵马,伴着遮天蔽日的征尘,车骑将军的大纛越行越近。久候的官员一阵躁动,整理衣衫,向前迎去。

才到跟前,车骑将军的车驾还未停稳,便见车上跳下一个小孩子来,几步跑到人群前,一把抱起刘义隆,哈哈笑道:“义隆,可想死哥哥了。”却是刘裕次子刘义真。

刘义隆本还为刘毅的事紧张不已,被刘义真这样一抱,满脑子的事都烟消云散。这么久没见,思兄之情一下子涌了出来,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哽咽道:“二哥,你可回来了。”

各怀心思的人群,见两个小孩子拥在一起,一时哑然失笑,倒也为这小哥儿俩所感染,轻松不少,刚才那种压迫人心的紧张悄然消散。

这时,刘裕从车上下来,龙行虎步,走到众人面前,双手环拜:“本公奉旨征讨叛军,幸而不辱使命,怎敢劳烦诸公远迎,着实让本公汗颜。”

在人群的拜贺声中,刘道怜与刘穆之还未迎上去,就见刘毅头一个走到刘裕面前,拜道:“车骑将军为国远征,力破群贼,荡清污秽,还我江山太平,乃是一等一的功臣,我等只恨不能追随左右,执鞭坠镫。今日迎候于此,不过聊解心中敬佩之情,何来‘劳烦’二字呢?”

刘裕哈哈大笑:“分内之事罢了,倒是后将军这些日子为国操劳,辛苦得很哪!”

刘毅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低头拜道:“车骑将军言重了。车骑将军出征在外,不以刘某才德浅薄,将留守之事相托,刘某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有殚精竭虑,才不负车骑将军信任。”

刘裕点点头,赞道:“后将军不肯居功,本公敬服。时辰也不早了,本公这便去宫中面圣,想请后将军同乘一车,以解相思之情,也有些事想和后将军商议商议。未知后将军可否赏脸?”

刘毅面现惊诧,流露出一丝戒备,却见刘裕故作不见,向刘义真、刘义隆两个孩子招了招手:“我说你二人也别闹腾了。本想让你们先回家去,可难得你们刘叔叔也在,还是过来与我同车,也好让你们听听刘叔叔的教诲。刘叔叔学识渊博,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是有一条,你二人可给我老老实实的,别上蹿下跳,没点儿礼数。”

刘毅迟疑稍许,听刘裕要让两个小孩子陪行,放下心来,料想刘裕也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行凶吧?他随即拜道:“刘某恭敬不如从命。”

刘裕哈哈一笑,拉着刘毅的手上了车驾,不顾刘毅推辞,强让他坐在左手。刘义真、刘义隆被父亲一叫,赶忙回到车边,恭恭敬敬向刘毅行了个礼。刘裕将他们抱到车上,一左一右揽在怀中,对众人说道:“诸公若没什么要事,便一起进宫,若还有公务,便各自去忙吧。待本公奏罢天子,便在家中设宴,以谢诸公迎候之情。”

随后,刘裕唤了刘穆之和刘道怜走到跟前,交代一声,使刘穆之分拨各营兵马且在城外扎营,待奏罢天子,再分遣回归本郡驻防。又命刘道怜随行,一同去往宫中。

车马再次开动。虽说刘裕客气地不想打扰迎候的朝臣,却没有人离去,远远跟在后面随行,唯有谢混与郗僧施走到近前,与刘道怜一起陪侍车驾左右。

刘毅摸不清刘裕请他同车是要说什么事,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刘裕倒先开了口,对刘义真、刘义隆说道:“你二人可要好好学学刘叔叔。北府军领兵的人不少,可像他这般学富五车的当真少见。”

他转又对刘毅说道:“后将军,这会儿也没有外人在,我们便莫要以官职相称了,太生分了!桓玄篡晋,你我在那般艰险的困境中,同举义兵,成就今日之事,生死与共,情同兄弟,我还算虚长几岁,便以贤弟相称了。”

刘毅谦让一下,也未反驳,就听刘裕叹道:“当日之事,今日想来何等凶险。桓玄已是江东之主,北府军被其分割,兵马化作三部,一部交由桓修镇守京口,一部交由桓弘镇守广陵,一部交由刁奎镇守历阳。而我们又有什么?我那时被桓玄拜作彭城内史,受桓修节制,虽还能领兵马,却不过是桓玄手中一把刀,何曾被他真正信任过?叛军作乱时,我替桓玄领兵征讨,待回师后,兵马便被立刻收走。而孟昶为桓弘主簿,不过打理往来书函,管束内务。诸葛长民则为刁奎参军,也无一兵一卒可以调派。至于贤弟与何无忌,就更是丢了军职。我等白手起家,不惜散尽家财,结纳江东豪杰,凭的是对桓玄倒行逆施的怨恨,凭的是同仇敌忾,有进无退,终是一鼓作气,重夺北府军兵权,这才把桓玄赶出了建康,又扫清了荆湘桓氏余孽,就此光复晋朝社稷。”

刘毅听刘裕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初时不明所以,后来似乎也对当年之事感触良深,叹了一声,说道:“当日岂止凶险?京口有你与何无忌,领着百来壮士诛杀桓修,夺取了兵权。我则和你三弟去了广陵,与孟昶一起诓骗桓弘出猎,借机将其刺杀。虽说京口与广陵相继得手,可我那留在建康的哥哥刘迈实在不争气,非但没能做好内应,反而瞻前顾后,把我们留在建康的暗桩出卖个干净。本该在历阳诛杀刁奎的诸葛长民也失了手,反被槛送建康。我等原计划可得三州兵马,却仅掌控京口、广陵一千七百之众,又没了建康内应,情势着实堪忧。桓玄得了消息,调集大军于覆舟山,严阵以待,又使其大将皇甫敷领军数千迎战。那皇甫敷不愧是桓玄第一猛将,连杀义军数员大将。就连兄长武功盖世,不也被皇甫敷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只能退到树边苦苦支撑。若不是皇甫敷失手,一戟刺在大树上,兄长如何擒得住他?”

刘义真、刘义隆并不知当年征讨桓玄的细节,听刘毅这样一说,不禁捏了把汗。

刘裕笑了笑:“是呀,那样的艰险,我等同舟共济,硬是挺了过来。如今何无忌、孟昶先后去了,当年共举义事五人,仅剩你、我和诸葛长民。虽说这次卢循叛乱已近平息,可多事之秋,我等还当再接再厉,共保江山社稷。近来,愚兄不时听到些闲言碎语,总说你我兄弟早已形同陌路,还说贤弟处心积虑要对我不利。说这些话的人也太过可笑,他们如何知道你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

刘毅听刘裕说了这么多旧事,竟是想用当年之事来弥补两人之间的罅隙,心中一阵鄙夷。在权势面前,便是亲兄弟也不见得相安无事,他只觉刘裕这样想,未免太天真了些。

刘毅也不管刘裕是真情还是假意,故作感同身受,说道:“兄长之言,让我当真汗颜。扪心自问,我素以朝廷为先。卢循叛军逼近建康时,我正染重疾,为保国家,唯有不顾身体,领兵出战,怎奈救国心切,中了卢循诡计,以致兵马亡失一空。幸得兄长信任,不计较我是个败军之将,还将建康托付于我,才让我稍稍弥补战败之罪。兄长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岂会对兄长心存歹意?”

刘毅越说越激动,赌咒起誓绝无二心,忽地叹了一声:“哎!正如兄长所言,还不是那些小人从中作梗,坏了你我兄弟之情。这事我憋在心里许久,一直不敢对兄长明言,免得兄长疑我一片丹心。你那记室录事参军刘穆之,未免太专权跋扈了些。自我守备建康以来,整日对我指手画脚,对朝政说三道四。时局艰难,正是朝廷共克时艰的时候,有些朝臣尸位素餐,被我撤换些肯为国家做事的人上去,有何过错?可刘穆之总疑心我有所图谋,是在与兄长争权!我也知道,兄长信任刘穆之,他也确实有些才干。当初何无忌推荐他做了兄长的主簿,为兄长打理内务,也没什么差错,故而被兄长委以重任。可人心就是这样险恶,他见兄长给我建康重权,便对我心生嫉恨。想来他没少在兄长那里说我坏话吧?我知道兄长用人不疑,可对刘穆之还是多留个心眼儿才是。”

刘义隆听刘毅竟告起刘穆之的状来,一时有些迷茫。二叔与刘穆之都说刘毅欲对父亲不利,可这会儿又听刘毅说着截然相反的话,究竟谁是谁非?

刘义隆瞧了一眼骑马陪在车旁的二叔,就见他气得面色通红,显然不满刘毅说的这些话,眼见就要发作,却听父亲笑道:“刘穆之有时性子是直了些,无意冲撞了贤弟,改日让他向贤弟请罪。若真如贤弟所说,刘穆之秉权过甚,我也自会处置,必不护短。”

听父亲竟未向着刘穆之说话,刘义隆有些奇怪。忽然一想,刚才父亲命刘穆之去调派回师的兵马,似乎也是有意支开他,免得听到这些话。难道父亲真想与刘毅冰释前嫌,甚至不惜委屈了刘穆之吗?

正这样想着,就听刘裕接着说道:“此事且先不提。方才贤弟说起叛军之事,当日建康危急,我曾修书贤弟,请你发兵驰援建康,待击退叛军,便将长江上游重任托付于贤弟。好在道怜与诸葛长民离得近些,援兵早早赶到了建康,我见兵力料也够了,又恐江南内乱,魏国会乘机浑水摸鱼,侵扰边境,又派人去你那里,使你留守豫州,不必再往建康派兵。只是这样一来,贤弟对我有了些误会,只当我不想让你建功,更舍不得把长江上游军权交到你手中。我知道你违背朝廷旨意,强行领兵南下是带着气的,这才会让卢循钻了空子。否则以贤弟之才,又岂会败得那般惨烈?愚兄在这里,给贤弟赔个不是。如今叛军覆没在即,愚兄以刘藩追讨卢循,必能手到擒来,我也会履行当日承诺,不让贤弟为国空忙一场。”

刘义隆听说过此事,当日建康危急,父亲的确曾向刘毅求援,未过多久,却又不允刘毅南下。谁知父亲当初竟还暗中向刘毅答应过这样的事,难怪刘毅执意领兵迎敌呢。此刻父亲向刘毅赔起罪来,如此放低身段,难道刘毅在朝中的势力真让父亲畏惧了吗?

刘义隆看了看二哥,就见他气鼓鼓的,显然对父亲向别人赔罪有些恼火。却听刘裕对刘毅接着说道:“江州的事我听说了。虽说庾悦作为江州刺史倒也称职,可这些年来战乱不断。北方燕国虽灭,然而后秦、魏国尚强,益州又被乱党谯纵霸占,朝廷所受威胁可没少多少。如此情形,还需有人能总揽数州,才便于从中调拨兵马粮草,抵御外患。国界漫长,愚兄忙于朝政,分身乏术,这江州便有劳贤弟代为督统了,也算愚兄没有为当日许诺食言。”

刘义隆听闻此言,一下子愣住了。早就听刘穆之说过江州的重要,刘毅早已图谋收为己有。按说父亲还朝,应想方设法拦下此事,谁知刚刚与刘毅见面,还没等刘毅开口索取,倒是父亲先答应了。刘义隆向旁边看去,莫说刘道怜脸色变得很难看,就连刘毅身边的谢混、郗僧施都吃了一惊。

刘毅难以置信,可看了半天刘裕的面色,倒也不像是在试探。刘毅在江州的事上忙了这么久,若非刘裕提早回来,只怕这事都已下诏了。虽说刘裕还朝,让刘毅执掌江州多了些阻碍,可刘毅自认还是有些把握的,就算刘裕想要阻挠,无非耽搁些时日罢了。谁知刘裕竟没有反对的意思,倒省去刘毅不少麻烦。

这样好的机会放在面前,刘毅岂会错失,忙拜道:“兄长如此厚爱,小弟自当殚精竭虑,必不负兄长重托!”

刘道怜这时再也忍不下去,失声叫道:“大哥!”可他还未多说,就被刘裕打断了。

刘裕向刘毅笑道:“其实还有一事,想与贤弟商议。”

刘毅面色稍变。刘裕心甘情愿把江州交出来,多半是有条件的。他小心问道:“兄长有事,但说无妨,只要小弟做得到,必当为兄长分忧。”

刘裕说道:“南燕灭国后,卢循兴风作浪,愚兄着急回救建康,无暇请命朝廷委派官属牧守南燕旧地,为了安抚当地士族、百姓,愚兄请奏朝廷,以南燕旧臣韩范为燕郡太守,封融为渤海太守。谁知我前脚刚走,韩范、封融便悍然反叛。还好我当时有所防备,留了檀韶镇守琅邪,迟些南下,及时领兵清剿了乱党,否则北伐燕国之功可就付诸东流了。愚兄思来想去,道怜曾在彭城驻守边境多年,对那里甚是熟悉,故而我有意在南燕旧地设置北徐州,由道怜出任刺史,并以彭城为州府,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一听刘裕说起北徐州,刘道怜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而刘毅听到这件事,面上变得很是难堪。此事早已由刘穆之与刘毅商量过,却被刘毅驳回,刘裕这时装作不知道,再次向刘毅提了出来。

刘毅对北徐州是有想法的,只是还不知道刘裕撤军后,发生过韩范、封融叛乱之事。此时仔细琢磨一阵,朝廷刚刚收复北徐州,形势也的确有些复杂,若真把北徐州强行揽到自己手中,反而要花不少心思去料理那烂摊子,没个两三年,只怕也难稳住局势。想想此时取代刘裕才是当务之急,在北徐州耗费太多精力,未免得不偿失。既然江州已经如愿到手,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不再阻挠北徐州之事,也好让刘裕对自己放下戒备。

刘毅故作大度,说道:“兄长所思甚是周详,我岂敢有什么异议。听闻兄长祖籍便是彭城,道怜此去也算衣锦还乡,我怎么也该成人之美的。”说罢,他侧身向刘道怜说道:“我便提前拜贺道怜升迁之喜了!”

刘道怜一听,刘毅竟也同意了,他喜笑颜开,拜道:“这还要多谢后将军一番美意了。”

刘毅笑了笑,复又向刘裕说道:“此番兄长出征凯旋,朝廷自当有所封赏。道怜已和我商量了几次,我等欲共表奏天子,拜兄长为太尉,以彰兄长功绩。其实兄长前番北伐燕国,早就该领受太尉位列三公了,只是兄长也太谦逊了些,就是不肯受命。这次,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推辞了。”

刘义隆万分惊异。

不是二叔与刘穆之为父亲张罗封拜太尉以此压制刘毅吗?怎么此刻倒是刘毅为父亲请封啦?刘义隆想破了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显然是二叔他们为父亲求取太尉已水到渠成,便是刘毅也没办法阻挠了,毕竟父亲有这样的大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父亲又提早领兵回来,大军此刻就在城外驻扎,刘毅他们就算精于算计,可在城外大军的威胁下,也绝不敢坏了父亲位进太尉之事。既然拦不下来,那还不如主动些。倒好像父亲能升任太尉,是刘毅的功劳一般。

刘裕还未说话,却听刘道怜在旁笑道:“是呀是呀,还多亏了后将军之力呢。”刘道怜这样说,分明是在讥讽,可刘毅仿若不知。

就听刘道怜接着说道:“只是后将军还有一事尚不知道,天子听闻我等表奏兄长为太尉后,觉得兄长北伐燕国、西定叛军,两功仅受一赏,未免薄了些。故而已经准允,不但封拜兄长为太尉,还要加授中书监一职。”

刘毅闻听此言,面色大变。

以刘毅谋划,若刘裕仅仅拜为太尉,虽位列三公,却更多是种荣耀罢了,若能设法削减刘裕录尚书事之权,那刘裕便再不能左右朝政,如此一来,刘裕权势非但没有变大,反而被排挤出了权力核心。谁知刘道怜表面上为刘裕求封太尉,实则暗中谋图中书监。中书监之权远在尚书令之上,刘裕出任中书监,不再仅仅是参与政务商讨,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决定政令的颁布。刘裕有这样的重权在手,就远非刘毅所能抗衡的了。

刘毅与郗僧施、谢混对望一眼,意外之情溢于言表。有心避开刘裕,去和郗、谢二人商议个对策,可刘道怜既然敢挑明此事,足见他已有十足把握,刘毅此刻就是想拦都拦不住了。

刘毅懊悔不迭,对刘道怜恨得咬牙切齿,窝着一肚子火,再无言语。眼见快到宫门了,刘裕笑道:“我等这便一同面圣去吧。只是这两个小子不方便进宫,贤弟且先稍等,待我使人送他们回去。”

刘毅早已如坐针毡,应了一声,匆匆下了车,避开刘裕,远远和郗僧施、谢混说着些什么。

见刘毅走远了,刘道怜笑道:“大哥你可不知道,这半年里刘毅是如何威风,今日算是吃了瘪。看他那有气发不出来的模样,着实痛快。”他转又说道,“大哥,其实待你升任太尉、中书监后,足以扼制刘毅,就算是强拦下江州,也不是不可能,又为何要把江州拱手相让呢?”

刘裕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北徐州!你说你急什么?时机尚未成熟就四处嚷嚷,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去做北徐州刺史。江州固然重要,可北徐州断然不可交给刘毅。刘毅本就已有豫州,刘藩则有兖州,朝廷西线已在刘毅手中,多给他个江州,无足轻重,可若是北徐州落在他手中,朝廷西线、北线皆被刘毅掌控,那才是真的心腹大患。”

刘义真与刘义隆在车上老实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按捺不住,尤其刘义真早就憋坏了,说道:“这刘毅兄弟俩坏得很。在江州时,他弟弟刘藩有事没事就来烦扰父亲。父亲调兵遣将,杀得叛军落荒而逃,刘藩也好意思来争追剿卢循的军令!父亲,你不是也说刘毅不怀好意吗?为何这一路上对他这般客气?要我说,哪有那样麻烦,还给他江州来换北徐州,不如直接把他的后将军罢黜了,看他如何嚣张!”

刘义真说的不过是些孩子气话罢了,就连刘义隆都觉得哪有那么容易。刘义隆说道:“二哥,你说得也太轻松了些。我听刘穆之说,刘毅在不少衙门都有许多朋友,若把刘毅罢掉,他那些死党岂会善罢甘休?”

刘裕看了看刘义隆,倒很惊异这孩子还真是长大了。确如刘义隆所说,刘毅能与自己抗衡,怎么可能就靠他一人之力。仅从谢混、郗僧施与其亲密关系来看,就知至少谢氏与郗氏是支持刘毅的。这两家在江南都是大族,刘裕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来得罪这么多世族。

刘裕瞪了一眼刘义真,说道:“你还是给我消停些。这半年虽说你也帮我做了不少事,却也让你性子越发野了,这次回来,老老实实在家待上些时日,落下的功课全都给我做好了。若是整日惹是生非,小心我家法收拾你。”

刘义真吐了吐舌头,嘴里仍在嘀嘀咕咕。刘道怜讪讪笑道:“小孩子哪懂那么多。还是大哥想得周全,就算刘毅有了江州,可三弟掌控荆州,镇守刘毅的西线,就算刘毅想与大哥动手,也是腹背受敌。以大哥的手段,他刘毅如何也成不了气候。”

刘裕听刘道怜提起三弟,脸上现出一丝忧色:“这次平定江州,道规给我送来一封密信。这些年荆州一直不太平,情势远比扬州复杂。且不说北有后秦威胁,西有益州乱党谯纵兴风作浪,仅说桓氏在荆州扎根几十年,根深蒂固,哪有那么容易根除?桓玄虽死,其党羽时不时便要出来大闹一场。尤其这次卢循叛乱,使荆州与朝廷断了音信,若非道规游说雍州鲁宗之出手相助,这荆州能不能保住,还真不好说。”

刘道怜笑道:“是呀,三弟这些年在荆州确实辛苦了。听说三弟这次大破益州、后秦联军,桓氏余孽几乎无一脱逃,皆已死于乱军之中,想来荆州也该稳定些了。”

刘裕叹了一声:“的确如此。只是三弟密信并非向我表功的。只因日夜劳碌,三弟生了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唯恐再难担得起荆州重任,故而要我早些选派得力之人接替他的荆州刺史。”

刘道怜惊道:“三弟身子素来康健,又和大哥一般习了武功,究竟得了什么病,能让他无力掌管荆州?”

刘裕面有戚容:“还不是累的!从讨伐桓玄算起,道规自广陵起兵,先是随我杀进建康,后又与何无忌他们追击桓玄,湘州、江州、荆州,哪里没有他征战过的地方?守备荆州以来,局势又是瞬息万变,三弟殚精竭虑,有过一日歇息吗?叛军声势浩大,三弟又不敢让人知道他病了,只能硬撑着,不找郎中诊治。三弟也觉得他身子向来很好,忍一忍就扛过去了。直到叛军溃败,三弟才瞒着人找些名医看了看,也吃了不少药,却一直没有好转。若非他真撑不下去,他会把这事告诉我?指不定三弟的病情比他说的还要重些。我就怕……还是早些让他回来,在建康安心休养吧。”

刘道规是刘道怜的亲弟弟,他如何不担心,叹道:“也只得如此了。”他忽然惊道,“大哥已答应把江州给刘毅了,若三弟回来,还有何人能在荆州制衡刘毅?”

刘裕沉默许久,显然还没有得力之人担得起这副担子。刘裕本就只有这两个弟弟,刘道怜去了北徐州,这荆州还真难找到合适的人。思来想去,倒想让刘敬宣去荆州看看。

刘道怜沉思许久,说道:“大哥,你看刘遵考怎么样?我倒觉得遵考能接替三弟,这次为大哥谋求太尉和中书监,遵考也没少出力。”

刘裕愣了一下。刘遵考是刘裕族弟,自家人更让他放心些。可刘遵考虽有些才干,能被刘道怜举荐,自然也是手脚不干净。荆州在道规的治理下,好不容易人心归附,若是让刘遵考去,指不定又让他肆意敛财,闹得乱成什么样子呢。

这时,就听刘义真嚷嚷道:“让他去做什么?父亲若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还不如让儿子去荆州历练历练。三叔这些年在荆州威名赫赫,儿子也要学三叔建功立业,好为父亲分忧。”

刘裕看着刘义真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假作生气,骂道:“你个小娃娃胡说些什么?荆州责任重大,你才六岁多些,哪能管得住里里外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哼!我看多半是你又想跑出去瞎闹,省得留在建康受人管束。”他瞧了瞧刘毅正往这边看过来,时间也耽搁得久了些,匆匆说道:“你们二叔要随我进宫,我这就找人送你哥儿俩回家去。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若让我知道你们胡闹,小心我禁你们足。”

说罢,刘裕唤了十来个亲卫,吩咐一声,送刘义真、刘义隆回府。随后,刘裕一改面上的忧虑,笑呵呵地走下车来,在刘道怜的陪同下,拉着刘毅一起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