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我就跟着老李。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容易靠近的人就是老实人。老实人让一个陌生人有依赖感,老实人实在,真诚,友好没有心眼。所有新来的工人同我一样都不愿意和老工人一起干活。只要是新来的工人他们都会试一试的,大多数新来的员工同老李一样只有沉默,低头踏踏实实的干活,老工人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我心里清楚的很,初来乍到还是话少一点,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活,少和师傅顶嘴这样以后路就宽了。队长每天早晨开工前首先叫的就是老李,我没见过老李抱怨过,老李说上班总是要干活的,不停的干着总比没事干好,闲了队长看他不爽,要么那帮师傅就寻他开心。
“有时候他们故意给你找事,你都干了两三个月了,大大小小的车应该装个遍了吧?还让他们把你摆来摆去,”这是我为他打抱不平:“他们能干的我看你都能干,只要你给队长说声,你带几个新人干,让他们看看,”
我说了一大堆,他就是笑。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有些人天生是当领导的,有些人有头脑一辈子是听别人摆布的,现实无法改变。
作为一位新来的装卸工,什么都没见过,跟着老李有什么不会的,我不问他也会说的。队长叫他,他一走我立马起身跟着走。要知道老李每天装的车都比他们多,队长是能看见的,我跟着老李干活队长也不会说我什么话?再者我和他走在一起,他们的焦点都在老李身上,我就能安安静静的干活,体力活累啊,再加上他们没完没了的找事,想想这一天身累再加上心累,顶个大太阳干活本来就烦躁,日复一日岂不是让人折寿。
好日子到头了。
今天车少,队长给我们这一组多安排了一位老工人,他叫葛宝义,老工人这样叫他,
“葛老四,或者叫四哥。”
我们新来的就叫他葛师傅。在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下,葛师傅对待新来的人,把自己可当一回事了。自以为是,高高在上,而且时刻用他那不视一切的眼神鄙视新来的。他把这用体力吃饭的活,却自以为是的用他那行为活活的体现成一个新人短时间内很难掌握其内在的技巧。其实大家都一目了然,这就是把货装到车上吗?还不成要计算,要规划,要测量显而易见这都不是,他对新来者的这种不屑一顾,自以为是的行为,只是当成他生活中一个不可缺少的乐趣。他把新工人呼来唤去,他对这样为所欲为的感觉倍感欣慰。我是最不想和他一起搭伙,今天真倒霉把这货半路给安排了进来。我正思忖着这货今天不知咋要在我跟前摆架子,耍耍威风,紧接着就如愿以偿了。
“李有峰!”他向我这面大声的喊,好像我离他很远似的。“你去推一个传送机给咱们上包,快去!”‘快去’是老工人对新来的一惯用词。
李有峰是我本人,我二十二岁,马上要而立之年了,生活一片迷茫,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我却来到这个对人生毫无意义的厂子里上班。我一米七五的个头,做事向来本本分分,多少年来,我不管走到哪里,身边的人都这样评价我,做事稳重不惹事身非,为人和善,乐于助人,然而就像我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好青年,父母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叛逆,不听老人言。书越念越不懂事了,念得学会和父母对着干了。
我幻想过结婚生子,身边有一个人陪伴多好,不再觉得孤独,一块奋斗一块创业多好,这样的人哪里去寻找。太渺茫了。父母始终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想被媒人领着这家进那家进的说亲事,见女方父母就一顿吹捧。
“这年轻人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看看他们家老人都是实在人,我看的人绝对没错?”只要是媒人,和我说上几句话,比生我养我的父母都了解我,真是可笑。
“老李!(这里叫的是李兴玲,老李这个称呼已经习惯性的成了李兴玲的简称,我很幸运这一组有两个姓李的,因此他们只能叫我名字)”葛老四继续呵斥道:“你上车放绳,快上!”他把对我说的快去和对他说的快上,既然说的都那么铿锵有力,好好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是在呵斥人,只因为我们是新来的。想要在这里安稳的挣钱对他的话我肯定得说不可小觑。我们两个忙忙行动了起来,一点也不敢怠慢,生怕他不高兴,触犯到了他的领导地位,明早队长一定会点名警告。
“能干个啥,这活你根本干不了,和你干活真危险。不干了,不干了让队长换人。”我见了好几次他用这种方式把不听他话的新人换回家了。
他同二胖个头高低差不多。
我岂能容得他对我大喊大叫,我这样想过,现实我沉默不语,一来看见一辆一辆这么大的车,我真不会装,二来他们对所有新来的工人都这样,其实挺公平的。其三我来这里是为了挣钱,其它的事就当空气。在他们眼里我是最听话的那个。
“这活不是谁能干就能干好的”队长毫不留情的说,队长维护老工人,队长才不去问到底是谁对谁错,老工人是他的资本,是他最后的底牌。另一方面也就是他接下来说的这。“大家来这里是挣钱的,不是称老大的,你们知道车没装好塌了,把人摔残废的吗?压死人的吗?谁心里不舒坦,随时走,我们这里不留大爷。师傅不给你们教,你们谁有本事把这车给我装了,以后我安排人跟你,不让你跟别人,让你当大爷。”
这话一出,想挣钱的谁会再去顶撞老工人。我知道队长晚上下班给一位新来的结了工资,多给了二百让第二天早晨走人。
我年轻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遇事也会冲动。在这里有些活队长不会让新工人负责装的。我这对老工人的自以为是,只能掖着。
平时干活我一直转移我的注意力,去想别的,这样我心里就会平静。我喜欢胡乱的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猜想他们一定是个头都差不多,所以大家才这样一二三给他们排着顺序,就我知道还有一个叫老三的,还有老大的老七的。他们就好像是一个不同姓氏的大家庭。
葛老四喊着向车的另一边走去。他走路两条腿向两边撇着,两只手左摆右摆,好像两只手一直提着两条腿前行。一边走着一边还摇头晃脑。我向传送机走去,我想在新人面前开他的玩笑,回头想了想算了,上班刚不久,对新人也不大放心,谁再打个小报告,我就亏大了,无奈我只能自娱自乐。
“他是不是有疝气,他刚说话那么大声,导致他现在不得不这样走路。他这样走路很不舒服,他走路的姿势真好看,就像羊群里的一只公羊(此处省略一小段,也不详细解说了,以前解说过一回被禁言了),农村生活的人都见过,只能撇着两条腿走路。”我想着不由得笑了,“多像”。
他同二胖一样也是个光头,但他头顶明显谢了顶,光的锃亮,也许是常年顶大包磨光的吧!
我推来传送机,老李拽着绳子爬上了车顶。我从老远推着一个偌大的传送机,始终没有见老工人给我搭把手。走长途的车,货都要多装,并且每一排都要捆两道绳。车装六米高,而后用压车机压到四米,再把原来的绳子收紧。装压车的货,工序繁琐,效率很低,人反而很轻松。装这样的车最少四个人,一位上包的,一位加高的,一位放绳子的,一位绑绳子的,四个人缺一不可。今天多安排了一位,当然好干的工序,老工人已经自己安排到位,一位加高的,两位绑绳子的,车两面一面站一位。他两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撬杠等待着老李往下放绳。我推来传送机,上面加高的老工人伸出两只手向他面前摆了摆,我会意的把传送机往他跟前推了推。而后他又举起一只手向一边摆了摆,我下意识的顺着他摆手的方向又移了一下传送机,就这样摆的丝毫不偏不倚,不远不近,而后他向我摆了一个上包的手势,至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然而车底的这位葛师傅就不一样了,我看见他扯着嗓子喊老李,有点撕心裂肺。我想老李听见也装着听不见,毕竟很高,六米高的货,再加上板车离地一米二三,看看这么高,车间十几个传送机哐当哐当一直再响,我不留心去听,他这声音早都被机器声淹没。
“老-李!”他向后退了几步,看老李把头转向他这面,他拽起车底的绳子向上抛起。“会放绳吗?绳绞一起了,看不见是不是?”他最后又嘶声力竭的喊了一声“啊?”
其实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问题,站在六米高的车顶,车底的绳子是什么情形,真是很难左右。就算上面的人把绳子弄开,只要高高的扔下去,仍然会绞在一起。老李把绳子重新收了起来,又重新给扔了一回。可无济于事,我见葛师傅无奈的把绳弄开,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你能干个啥?真是我的爷爷。”
这档口我听着倒是不由得窃喜,“小丑,蠢得连自己都骂。”他就这样撕心裂肺的一直骂个不停。“我的天哪?你咋回事啊?”“你真是我的爷爷啊?你会不会放啊?”“你是我的老祖宗啊?我都快疯了,你是人才啊!”不多时,他实在不知道要骂什么?爷爷上去是祖宗,他都试着喊了。可是掉在他眼前的绳还是像麻花一样顽固的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一点也改善不了。他气急败坏的扔下撬杠,左晃右晃的提着他那两条腿向车的另一面走去。不一会儿我看见车顶多了一个人,他是狄峰。狄峰站在老李的后面,接过绳子耐心的给老李讲解,太高,太远,我是听不见的。只见狄峰收绳,一圈一圈的盘在手上,而后一只手抓住绳的一头,另一只手把收起的绳顺手扔到车底,这时候再弯腰把两道绳子均匀的摆在包的两头。葛老四拧开绞着的绳头,心平气和的向上面喊了声:“就这样放,学着点吗?这么简单,都干了两三个月了还不会!”说着绕到车的另一面绑绳去了。我看的很清楚,老李收绳,放绳,再摆绳,同狄峰如同一辙。老李接过狄峰手里的绳,小心翼翼学者他往起收绳,胆战心惊的学着他往下扔绳,然后弯下腰平平稳稳的把两道绳摆开。就这样车底的绳子任然让我们葛师傅十分的不满。他摇着头退后了几步。声音没有先前的那么撕心裂肺,却多了一些千丝万缕的无奈。“手把手的教,你都不会放。”
我站在车底看的很清楚,狄峰的绳和刚才老李放的绳一样,两根绳底下不约而同的绞在一起,到底哪里不对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狄峰看见葛老四喊得嗓子有点沙哑了,他接过绳子让老李待在后面看着,就这样两道绳从上面扔了下来,然而不偏不倚的落在葛老四的身边,差点打在他的头上。他彻底炸了,我见他都有想打人的冲动,他扯着嗓子向上面喊:“你没长眼睛,你放的是个球,你真他妈的就是个鸡巴玩意。”当他抬头向上面看时,画风突然变了。他换脸比翻书都快,笑着说:“兄弟,是你?”至此他再没有说过一声。
当然在这期间我的处境也不乐观,比老李好不到哪里去。车上每加高完一排,我都要把机器向后移一点,这样不偏不倚的摆正。当然稍微的偏差,都会让他十分的不满。对我现在的处境,我心里明白的同镜子一样亮。包上的快了,他会说我对他是不是有意见,包上慢了,他会说上这么慢成心的吧?因此我看着他的眼色时而慢上,时而快上。有时候不留神数错了数,收顶的时候,多上了一个包,他接住会毫不犹豫的扔到车底,或者接都赖得接,直接顺手打掉。我心里很窝火,那又能怎样,要想在这里能留下来,这一半个月就得忍着,等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说。此刻我的无奈,我的愤怒,只能同前面一样用自言自语来安慰我自己,只能心里悄悄地骂:“这货干个活,好像在造飞机。”我时常这样愤愤不平,等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今天对我的刁难,明天这就是你们的眼泪,我这样想着每次心情都会变的舒畅。对他们现在的自以为是,蛮横无理的行为,我只能默不在乎的去服从。随着时间,这样的情景,我们这些新来的人不得不去适应。
时间在这种紧紧张张的环境下,过得飞快。往日的烦恼在这里突然不见了踪影。生活的烦恼,空虚,夜不能寐也都随着我的疲惫消失了。一个月后新进来的十几位工人就剩下我们四位了。一位是李东,他下巴留着一簇山羊胡子,挺有个性的一个年轻人。他在这之前是倒卖二手车的,想一想能忍气吞声留到这里,估计也是欠了不少的债。另一位是季小兵,在家乡交了几年书,老婆网上被骗子骗了钱,关键是她借遍了亲戚的钱,家里的积蓄一同打了水漂。他被逼无奈,只好带着老婆孩子背井离乡。最后就是我和胥义红,他四十三岁,家里孩子上大学,需要很多钱。我们在这里第一个月就领了一万七。至于离开的这些人不外乎三个原因。
第一作业时间长。一般年轻人不会这样为了金钱,拼命的去干。在这里随着时间只会让一个小伙子变成大叔,大叔很快变成大爷,让你的身体永远走在你年龄的前面。我们每天早晨八点上班,中午活少了可以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六点吃饭,饭吃毕了立马开工。车多了甚至干到晚上一两点,如果晚上一两点装不完当天的车,就会随机留四五个人加班,这加班可真不好干,要命,他们几位是从早晨八点,一直干到第二天早晨八点,就算这样超负荷的工作下,他们只能休息一个早晨,而后下午必须无条件的上班。我们一天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有闲余时间了这时候已经是夜晚十二点以后了。
第二就是玻璃棉本身的原因了。玻璃棉本身就是玻璃纤维合成的。当然我们对纤维还是会担心的,我肯定的说这个玻璃棉纤维几乎不含有毒有害的物质。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业,难免会把这些飘在空气里的纤维吸入肺里,这对我们将来的身体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我们这个国家每年因为吸入纤维患癌的人不计其数。我们每天戴着N95口罩,整个人在上班的时候能看见的就是两个眼睛,当然还有个别的人戴着墨镜。就这样,每天胳膊上,鼻梁上,脖子上,甚至腿上,肚子上,后背上都能扎上玻璃棉。大家体验过没,天气很热,突然有无数个小刺扎在你油腻身上的那种感觉,当你把衣服一件一件的脱掉,都不敢用手去摸自己的身体。我看见过一位年轻人刚在这里干了一整天,他那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完整的,我说的是他原来白净的肤色。密密麻麻的像小孩出天花一样,他身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疹子让人毛骨悚然。我出现过红疹子,只是胳膊和脚背上出现过,不过几天后就好了,往后再没有出现过。
最后就是这,忍受不了老工人的作为,他们正大光明的刁难你,再者就是看不惯他们那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嘴脸。谁能看惯,就算你向路边一只猴子喊一声,它也会对你发起攻击,何况我们是人。大家也明白人越多挣的就会少,干活顺心了,人少了又怎样多干个两小时也情愿,钱都是给顺心人挣得。
前面我说了一个月后就剩四位新工人了,前面三位都说了,在这我也说下我留下的原因。一方面同他们都一样我也需要这样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在这突然有了精神,一天胃口也好了,超长时间的作业,不但没有熬垮我,反而让我的生活空前变的充实,有了精气神。我的体重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既然奇迹般增加了。这也许都取决于我身边出现了这么多老工人,他们这些人反而让我在这里上班不觉得枯燥乏味。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心事重重,整天无所事事,白天想着夜晚如何安心的入睡,夜晚想着白天如何度过。今天对明天生活的渺茫,这些理不清的烦恼,在那个时候,天天缠绕着我,挥也挥不去,像一堆乱麻死死的捆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办?生活很糟糕,我不知道如何再向生活迈出步伐,我孤生一人,我的人生跌倒了谷底,而现在我看到了生活,我看到了希望,我迈出了生存的步伐,我慢慢的从谷底向上攀爬者,我心情敞亮了,我听到周围同事的争吵声,嬉戏声,还有这夜晚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这些都让我新生活力。有时候就连厂子里的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我都觉得可爱。这也许就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生活,它让我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