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秋天,金风送爽,我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满怀期待又略带忐忑地踏入了高中的大门。对于那些与我同时迈入这扇大门的莘莘学子而言,这或许是个满心欢喜、喜不自胜的时刻,然而于我而言,却是悲喜交织,五味杂陈。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燕归来,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诸多回忆。
一年之后,为让未来班级与成都七中课时不相错开,学校大刀阔斧地对时间作息表进行了调整,值日班的制度应运而生,取代了实行十年之久的值周班制度,下午也因此多了一节限时训练。
又过一年,我正式步入高三,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经意间,高中三年的学习生活即将画上句号,成为尘封的历史。进入高三,学校组织的活动与我们渐行渐远,假期大幅缩水,学习压力如泰山压顶般袭来,埋头做题、埋首书堆已成每日的常态。
今天下午,在语文限时训练上,又一张语文模拟试卷发下,拿到试卷,我毫不犹豫地写上名字,接着便奋笔疾书地唰唰做题,做到一半,我停下忙碌的笔。马犇先生的《信封上的大头菜》一文深深吸引了我。这篇佳作讲述的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两亲兄弟因海峡相隔数年未谋面,加之大陆变化日新月异,两人无法通过写信联系,于是为联系上哥哥,弟弟加入代写行当,获顾客准许,在顾客信件信封上写“大头菜﹒冯”,最终兄弟得以取得联系。
我曾有一位哥哥,虽非一奶同胞,却情逾骨肉,亲如手足,他便是我的表哥。事实上,我有五位表哥,但关系亲密无间的只有他,因其他四位与我们不是同一年代,年龄的差距在我们之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纱。我和他不同,既是表兄弟,又是同寨邻居。童年时,我们一起肆无忌惮地疯过、狂过,后来各奔前程时互相教导、鼓励,也互诉了不少掏心掏肺的心里话。
遥想二〇一〇年,初到常么上小学,年方九岁,懵懂无知,花钱毫无节制,大手大脚。星期日下午回学校,母亲给我五块钱生活费,可第二天早上就挥霍一空,幸亏学校有早餐,不然真不知该如何度过。当时寒冬步步逼近,呼出的气清晰可见,就差雨雪纷飞。我穿一件单薄的外套,坐在第一组靠窗位置,正与杨菊等人谈笑风生,突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乾,你出来一下。”
我转头,嘿!是表哥!我起身快步走到外面。表哥身着厚实的棉袄,手里捏着一瓶特别的饮料,这饮料在超市买不到,是表哥自制的。他从批发店买了些奶贝,用瓶子接了热水,将奶贝一颗颗投入。表哥轻柔地揉了揉我小小的脑袋,微笑着问道:“冷不冷?”
“不冷。”
“来,拿着。”表哥把自制饮料放在我手中,暖暖的,像块炽热的火炭,又说道:“天冷多穿点,照顾好自己,小舅他们常年打工在外,我没太多时间来找你。”
我“嗯”了一声,重重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表哥又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招呼我进教室后才转身离开。表哥所言非虚,自我有记忆起,陪在身边更多的是祖母,对我而言,父母是模糊的概念,只知其人,脑海中却无完整清晰的形象。夜幕降临,睡在身旁为我驱赶恐惧的只有祖母,夜深人静,能让我安然入眠的只有祖母那句“乖,睡觉了,一闭眼再睁眼,父亲母亲就回来了”以及一系列真假参半、引人入胜的鬼故事,后来这些成了我写《琎玄捉鬼记》的主要素材,也是我深深怀念往昔的见证之作。我总是一闭眼又立马睁开,迫不及待地问:“祖母,怎么还不见爸爸妈妈?”
“傻孙儿,要闭眼很久,不是刚闭又睁就能见到。”
记得有次,母亲突然从县城回家拿东西,我欣喜若狂,直接扑进她温暖的怀里,像只欢快的土拨鼠在母亲的怀中撒娇乱扑,抬头望着母亲黝黑的脸庞,央求道:“妈妈,别丢下我好不好?”
母亲眼中闪烁着泪光,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带我去她房间整理东西。母亲房间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褪色蚊帐、一个表面斑驳的笨重木箱、一台陈旧的裁缝机。母亲打开木箱,翻找几下,拿了几本小本子又匆匆关上锁。母亲乌黑的头发零散垂下,没有精心打理,任其盖住耳朵,拉着我手往外走。母亲的手粗糙不平,像铺了一层硌人的石砾,刺痛着我的小手。匆匆收拾好行装,母亲又要匆匆回城,与我和祖母匆匆告别,转身欲走,又回身将我幼小的身躯紧紧揽入怀中,一股温热的暖流打湿我后背,说道:“乾,跟我去找父亲!”
“父亲在哪?怎么不回来?”
母亲松开我,深情地注视着我,深吸一口气:“父亲在城里,抽不开身。”
我乖巧地点头,随母亲搭上颠簸的后推车,一路扬尘奔向隆林。约下午五时,到了隆林,母亲带我去他们租的房子。那在郊区,一排九间盖着瓦砾的低矮房子横在半山腰,像条黑色腰带。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父亲刚搬完砖、扛完水泥回来,满身尘土与汗水,大伙都是进城务工的,对繁文缛节不在意,男农民工都赤裸着上身。登上山腰,一股凉爽的风偷走了我额间的汗珠。几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在屋前的平地晃悠,我一眼认出父亲,在这些人中,父亲最矮,但他暴起的肱二头肌却无人能比。我飞奔过去,扑进父亲怀里,丝毫不觉他身上的汗臭。那排房子背对城区,面向大山,屋前有块平地,被踩得平实,没了初时的坑洼,平地上搭了一排小火灶,是用几块石头搭成的露天灶。父亲拿了个小木凳坐在火灶前生火,我站在他怀里。
今晚,皎洁的大圆盘高悬空中,月光如水洒满地。吃了饭,我洗脚上床睡。说是床,不如说是一块简单的木板,把一块红板铺在两把长椅上。即便如此,我也睡得香甜安详,自我有记忆以来,这或许是第一次睡在父母身边,虽睡得安稳,却总觉心里缺了点什么。
第二天早上,清脆的鸡鸣声唤醒了我。父母亲要到大广场揽活,早起,热了昨晚的饭菜,匆匆吃了早饭。饭后,母亲背着小背篼,父亲牵着我手,一家三口手拉手走下山腰。
白天还算平静安好,傍晚却风云突变。做工回家,父亲的手机响了,那是个两根手指大的白色老人机,在当时可是珍宝。父亲对着手机说了一堆后交给我,我学父亲把手机放在耳边,传来“乾”字。是祖母。原本喜气洋洋的我顿时大哭,喊道:“我想奶奶,想回家。”那晚,母亲哄了我许久我才入睡。第二天早上花爷爷来隆林做生意,我搭他的摩托车回家,天空飘着牛毛细雨,到家时我脸蛋通红,浑身湿透。
表哥比我大三届,我三年级时,他六年级,毕业班的学习异常忙碌。一年后,表哥考上县城中学,一去三年。这三年,我们往来没以前密切,但小假期表哥就会回乡,一是学校假期不准留校,二是县城离家约二十公里,坐车一小时。表哥回家就来我家过夜,很少在他家睡。
又过几年,我毕业,还考上表哥的学校,高兴的同时也有忧愁。一悲去县城,家中只剩小妹和祖母;二悲表哥刚离这校去高中,仍各居一方,好在表哥在隆林高中;三悲杨菊不在这校。
二〇一四年九月报名,报完名,父母回家,这是我首次独自在“异乡”生活。刚接到通知书时,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地向表哥询问学校的情况,连纪律要求也细细问了。本不想问,想到要在那生活三年,加上小学放鞭炮叫过家长,不得不问。去县城读书不能让父母担忧!表哥耐心细致地回答,说别在意,小学怎样,初中还怎样。听表哥这么说,我放心不少,当时迫不及待开学,可开学后,我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特别想家。
下午我和表哥忙完,他来学校找我。巧的是,我刚进宿舍大楼,就听到表哥大声呼喊,回头一看,果真是表哥,我欣喜若狂,与表哥同行的还有贵荣,胖头胖脑,戴着眼镜。我随表哥他们四处走走,表哥关切地问:“怎样,适应吗?”
“还可以,同宿舍人友好,班主任不错。”
“那就好,小舅他们能安心打工了。”
“姑妈他们也一起?”
“应该一起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哥,你们高中怎样?”
“还行,不过你要好好学习,争取好成绩,能出去更好。”表哥陪我逛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甚至连偏僻的角落都认真介绍,还叮嘱道:“吃完饭赶紧休息,初中不像小学,没那么多休息时间。”
逛了一圈,表哥带我去吃饭,饭后我们分道扬镳。时间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轻轻一个转身,三年初中就成了历史,被封存在岁月的年轮里。我中考,表哥高考,都没有取得理想的成绩,原因大抵相同。暑假的一晚,小姑他们发生激烈争吵,两件烦心事如千斤巨石压在表哥胸口,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月黑风高之夜,表哥离家出走。
我家在村头,表哥家在村尾,起初我并不知道此事。父母不在家,我洗完脚上床,刚躺下盖好被子,床边的手机响了,接起,是小姑。问表哥在不在我家,我说不在,又问发生何事,她才道出原委。
我说“我看能否联系”就挂了,刚挂断,表哥来电,说:“乾,睡没?”
“还没。”
“那你到常么街接我一下。”
“好,等我一会儿。”
我披上外套匆匆跑下楼。不一会儿,和表哥一起到家,已是午夜时分。推开门,小姑和祖母坐在一楼客厅,屋里亮着灯。那晚,我和表哥说了很多很多,一直唠到凌晨三点。
第二天我回校报名,表哥送我去隆林,顺便办理贷款。
2019年 11月 13日,在隆林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