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1.上海的夜晚

日占时期的上海租界却有着异常的五彩缤纷。

摩肩接踵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汽车和电车。

街上有三五成群的日本女人走过,不知她们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不过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穿着漂亮的和服,以日本女人特有的碎步从街上走过,好让观众知道是什么年代。

她们轻轻的笑声,飘落在沦陷时期的上海的夜空。

人流中,黄包车载着目光流盼的秋泓一路跑来。

看见了,法租界爱丽丝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


2.欧式风格的爱丽丝咖啡馆内

晚上。音乐回旋,搅和着昏黄的灯光,或浓或淡地化成气体的卷烟,琥珀色的酒和一些莫名的面庞。

放眼望去,顾客中的洋人比国人要多得多。

漂亮的子兰弹着钢琴,轻音乐似行云流水。

子君、艾灵、林间和徐晓虹坐在一起听音乐、喝咖啡。

一曲终了。子兰轻松地在琴台上放下双手,神情还在音乐中。

子君、艾灵、林间、徐晓虹以及在座的顾客报以掌声。

子君把眼光从钢琴处移过来,移过一些桌席间的煞有介事的面孔,看向有几排彩色玻璃镶嵌的门口。

秋泓从外面跑进来,冒冒失失的样子,一边喘着气儿,一边用手压着颤动着的胸脯:“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子君朝她身后看看:“人呢?”

林间:“怎么没把钱芸带来?”

秋泓一屁股坐下:“火车在秦皇岛被日军截住了。”

艾灵:“为什么?”

秋泓:“鬼知道。”

徐晓虹:“今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她算挑了个好日子出远门。”


3.东北秦皇岛郊外

东北的寒夜。白茫茫的大地蒙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停在荒野的列车像一匹疲惫的老马,吐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从车头向车后望去,长长的列车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军。


4.车厢内

昏黄的灯光照着无数昏黄的面孔。

外面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接着响起机关枪的声音。

一个漂亮的看上去书卷气很浓的女子坐在窗口,她就是年轻时的钱芸。留英的经历使她的化妆看上去与一般女孩儿不太一样,大概在当时算是绝对时尚了。听到外面的枪声,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日军士兵用枪托击了她一下,用日语大声叫嚷:“不许探出身子!不许开窗!坐下不许动!”

挨了枪托的钱芸抚住肩头朝日军士兵怒目而视。

日军士兵命令:“把窗关上!”

钱芸别过头,不去理他。

日军士兵的声音更大了:“把窗关上!听到没有?”

钱芸还是不理他。

日军士兵恼羞成怒,举起枪托要砸过去:“他妈的!你想死吗?”

坐在过道另一边的男人许墨书这时突然开了口,竟然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别这么粗鲁,她听不懂你的话。”

日军士兵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却会说一口标准日语的中国男人:“你会说日语?很好!请你告诉她,我命令她把窗户放下来。”

墨书把目光投向钱芸:“小姐,他要你把窗户放下来。”

钱芸:“窗户不是我开的,凭什么要我关?”

墨书把钱芸的话翻译给日军士兵:“这位小姐说窗户不是她开的,所以她不愿意关。”

日军士兵火了,拉动枪栓:“不关我打死她!”

墨书急忙起身:“慢着!没必要发这么大火。这位小姐文绉绉的,没什么力气。”

车厢里的女乘客几乎在同时吓得尖叫起来。

墨书走到钱芸那边,轻轻稳稳地:“没事,我来。”

他使了点劲,才把不大好关的窗户放下来。

墨书转过身来朝日军士兵笑笑:“好了,没事了。”

日军士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多少有点回应的神情,转身离去。

钱芸瞥了墨书一眼,没什么好感:“多管闲事!”

正欲回座的墨书又回过身来,淡淡一笑:“若不是我多管闲事,你现在是死是活,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钱芸:“你愿意做日本人的传声筒,不如干脆去当翻译官,做汉奸得了!”

墨书闻言,铁青着脸,指着她作狮吼:“我做汉奸,好好,我做汉奸,做不齿于人类的汉奸……你做什么?难道像你这样就算英雄好汉了吗?告诉你,我要是做汉奸,先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枪毙了!”

钱芸被他的气势吓坏了,怔怔地看着他。

钱芸的目光其实还有点儿钦佩。

墨书的总算克制着的怒容。

墨书的目光其实也有点儿欣赏。

钱芸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窗外的雪光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庞。

墨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一层意思在他的目光里有明显的流露。他耸了耸衣领,不再直视钱芸,又去望着窗外。

老年钱芸的声音缓缓地飘来:这个男人就是许墨书,我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那个雪夜里。从他的衣着上看得出来,他曾经有过好日子,现在已经穷困潦倒了。他的满脸胡须,让我以为他的年龄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我没有想到后来会在上海遇见他,更没有想到后来我会和他发生那么多的故事。

钱芸老年以后的这种叙述的声音,一直要伴随到这个故事的结束。听起来有点感伤,也有点沉重,不过一直有着明晰的意义。当然,也有着一个知识女性到了老年以后,声音中的特有的磁性。这种磁性,是岁月所赋予的,也是命运的馈赠。


5.列车外的景象

寒夜风起。雪花飞舞。

几节闷罐子车厢的门被日军士兵哗啦啦拉开。

一双双穿着军靴的脚从车厢跳下,落到雪地上。

被日军俘获的一批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和外交人员被押走。

俘虏中有一张年轻的中国人面孔,他是中央研究院的高级职员,后来有人叫他肖秘书。


6.列车内

窗前的许墨书看到了这一切,神色凝重,目光落入失望。他看到了肖秘书回过头来寻看着什么的脸,他甚至感觉到肖秘书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在空中有了对接。他也看到了从肖秘书身上滑落的书本。突然,他站起来,冲向车门。

旅客们都有点讶异。

钱芸也看着墨书的背影,悄悄站起。


7.列车外

雪花纷飞。

被带走的队伍成一条扭动的黑线了,离车站远了……

茫茫雪,茫茫天。


8.列车车门口

墨书与站着的日本兵说着日语:“车上闲着无聊,那边路旁有人家扔掉的书,让我去捡回来翻翻吧。”

这个日本兵就是刚才看到许墨书帮助关窗的年轻人,他轻声吐一句:“马上回来。”

许墨书跃下火车。

9.列车内

从窗口望过去,墨书捡起了那本肖秘书遗下的书。他转身就赶回火车。

车窗上贴着钱芸不无担忧的脸。

钱芸转过脸来,看着许墨书走进车厢,走到座位旁,又坐下了。

墨书平静了一下,然后翻开了书,察看着什么。

能见到书皮上的字:脊椎动物的历程。

墨书又合上了这本书,显然有点焦虑,是书里的内容使他油然而生一种民族的情怀,还是扔书的肖秘书的命运难测呢?

不明所以的钱芸,也有一种不明所以的神情。


10.北方大地

还是东北的寒夜。

还是白茫茫的大地蒙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列车却如爬行的长蛇,在雪地里盘延而去。


11.上海租界夜总会

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透过高脚酒杯的撞击声和香烟的浓雾可以看见舞台上的十几条大腿在整齐划一地甩来甩去,闪耀着目不暇接的魅惑。

音乐,也在一味地击打着醉生梦死。

衣着光鲜的尹鸿荪欣赏着台上的表演,边上坐着一些富家小姐。

走来一位襄理模样的男人,咬着尹鸿荪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尹鸿荪若有所思,少顷,与身边的女人递一个笑……

台上的十几条大腿还在乱舞……


12.爱丽丝咖啡馆

秋泓把钱芸推到子君、林间、艾灵、子兰和徐晓虹面前:“我隆重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北大同学、子君的中学校友、文学翻译家钱芸。”

徐晓虹高兴地:“欢迎我们的翻译家!”

大家鼓起掌来。

钱芸向大家鞠了一个躬:“认识大家很高兴,请多关照。”

青年时代的钱芸有一头随势而为的乌发,一弯明晰的黑眉,眼睛要么在默默说话,要么专注于她的注意。

秋泓把林间、艾灵和徐晓虹一一介绍给钱芸:“这是我们的大姐林间,知书达理,就是现在总是为歇业的著名戏曲艺术家解决各个方面的生活问题,嘿嘿,对不起了林姐,不恭不恭……这是艾灵,围棋高手,她身上中国和英国血统各占一半……这是徐晓虹,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热血沸腾的人……钱芸,认出来了吧,这是你中学的同学子君,别以为是你女中时的皮丫头了,她现在是这个有趣的地方——爱丽丝咖啡馆的老板……哦,那位弹钢琴的就是她妹妹子兰。”

秋泓介绍间,女人们不时地漾起一阵哄笑,钱芸也与她们一一打过招呼,说到子兰时,子兰做了个很夸张的弹琴姿势,以示回应。

子君稳稳地:“都坐吧。”

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条桌坐下来。

林间三十多岁,是她们中间年纪最长的:“先是看到了钱小姐的翻译大作,清新淡雅,读了让人舒舒服服的。我的好朋友在做译文社的编审,我是第一个看到《云间迷梦》的。秋泓可帮了译文社的大忙了,把你邀请来上海,搞促销活动,也让我们见到了北大的才女,真的很高兴。”

秋泓:“要不是我连发三封电报,她还不肯来呢。”

钱芸:“兵荒马乱的,从沈阳到上海,实在有点不方便,中途还耽搁了一整天。”

子君:“安顿好了吗?”

秋泓:“和我一起住。”

徐晓虹:“以前来过上海没有?”

钱芸:“家父本是黄浦轮船公司的大股东,我在上海念小学和初中,喏,和程子君同桌过。后来家父在东北买了几家煤矿,才搬到沈阳住。”

艾灵:“那你会讲上海话了?”

钱芸:“会。”

子君:“你翻译的大作《云间迷梦》,秋泓送大家人手一册,读了获益匪浅。”

钱芸不好意思地:“过奖了。”

子兰走了过来:“我没有读过,什么迷梦,让我也做做梦。”

子君:“这才是长不大的皮丫头呢,去做你的梦。”

子兰歪歪嘴,大家笑。

林间:“大家把书带来了,让你签名。”

钱芸:“不胜荣幸。”

说完拿出钢笔。

林间递过书去。


13.上海街上

日军宪兵队的两辆边三轮摩托车飞驰而过。

也有隐约的警笛声。


14.爱丽丝咖啡馆内

钱芸签完最后一本书:“请大家不吝赐教。”

林间:“钱芸这次到上海来签名售书,到时美女翻译家就会在上海乃至全国一举成名。”

秋泓:“书里的男女主人公谈情说爱,催人泪下,可据我知道,除了在英国以外,我们的翻译家根本没有谈过恋爱。”

钱芸:“在英国也没有。”

子君:“翻译作品和创作是两回事。”

秋泓:“没有经验体会,肯定会影响译作的水平。”

钱芸微微一笑:“翻译家翻译文学作品,当然需要生活经验,经验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难道秃子就不能成为手艺高超的理发师吗?”

艾灵:“这话说得有趣。”

子君的目光也流露出肯定。

徐晓虹:“翻译家说话就是有水平。”

林间:“生活和艺术不是一回事。”

秋泓向钱芸做个怪相。


15.爱丽丝咖啡馆门外

墨书裹着皱巴巴的毛料大衣和打得过分松散的绞成绳子似的领带,推门进去。

门厅的灯光闪烁。


16.爱丽丝咖啡馆内

秋泓:“来,为《云间迷梦》干杯!”

大家响应着举起杯子,响起一阵碰杯声和欢呼声。

墨书在角落里落座。

钱芸不经意间突然看见了墨书,发现他就是在东北列车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墨书独斟独饮,看着一大叠报纸,没有注意坐在不远处的钱芸。

就在这时,几名宪兵闯进来。

在座的顾客一个个噤若寒蝉。

宪兵们在咖啡馆里巡查一遍,目光在每位顾客面孔上扫过。

为首的宪兵小队长来到钱芸她们的桌子边,鹰瞵鹗视地盯了每人一眼,目光扫过放在桌上的小说。

小队长:“为什么集会?”

大家面面相觑,听不懂他的话。

小队长加重语气:“谁是召集人?”

大家还是摇头。

钱芸下意识地把目光飘向了墨书。

墨书走过来,用日语解释:“小姐们在此聚会,不是集会。”

小队长:“聚会和集会有什么区别?”

墨书:“聚会为了高兴,集会仅是工作。我看她们在一起为了高兴罢了。”

小队长一时语塞,抓过桌上的小说,翻了几下,暗喝一声,带着书和他的部下离去。

钱芸站起来:“哎……”

子君拦住她:“算了,让他拿走。”

秋泓:“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林间:“租界当局太软弱了,竟然同意日军到租界巡查。”

子君:“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会彻底沦陷,租界不再是‘治外法权’的‘孤岛’了。”

秋泓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他妈的!我们沦陷了。”

徐晓虹:“我们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蹂躏我们的国土、我们的民族!”

子兰走过来:“愤怒有什么用?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拿过桌上的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林间:“大庭广众的,不说这些。”

钱芸没有参加到这一通议论中去,她的目光在女友们晃动的身影间不断地瞟向许墨书,是一种女性的打探,也可能在进入一种猜想。

墨书也回了一眼,好像没有认出这位是火车上见过的钱芸。

这两位后来要缠缠绕绕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头两次见面,几乎是同一种方式,而且还似乎暗含着什么。

墨书回到原来的座位,远远的角落,安静地喝咖啡看报,旁若无人的样子。

大家又坐下来。那位看似潦倒但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吸引着她们的目光。

艾灵好奇地:“哎,你们猜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秋泓来了兴趣:“让我问问他……”

子兰不屑地:“管他呢,有什么好问的。”

她说着点燃了香烟,被子君夺下,子兰不满地斜了姐姐一眼,收起打火机,扔进坤包。

秋泓嬉皮笑脸地过去招呼:“嗨,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墨书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兴趣理会。

秋泓不满地:“哼,怪人。”

墨书起身摸皮夹,翻遍皮夹仅有几张小票,脸上显出难为情来。

钱芸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墨书始终没有注意她。

子君来到墨书身前:“对不起,自我介绍了,这里的老板,今天我请客。”

墨书不好意思地:“谢谢!下次补上。”

说完戴上帽子,欲走。

子兰插了一句:“这位先生,日子不好过,为什么不去当翻译?可以混口饭吃,喝咖啡的钱也有了。”

墨书没有表情:“你说呢?”

子兰被问住了。

钱芸躲在林间身后。

墨书还是瞥了她一眼,往后甩过围巾,走出门去。

秋泓狠狠地拍了子兰一下:“愚蠢的问题,太没水准了。”

子兰皱起眉头:“我想知道他在哪里高就嘛。”

艾灵:“你看他的样子,能在哪里高就?”

徐晓虹:“就是。”


17.咖啡馆外面

深夜。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钱芸从咖啡馆里追出来,目光在街两头搜寻。

洋洋洒洒的飘雪中,有中年男子远去的身影。

钱芸看着他模糊的背影,似有茫然若失在眼中。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中年男子隐去的影像,让她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很久以前读过的某部小说的某个章节。

雪纷飞……

老年钱芸的声音也苍苍凉凉地飘来:第二次遇见墨书,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追出去多看他一眼。也许正是这一眼,让我后来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发展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地步。


18.墨书家

晚上。门开了。墨书走进来,开亮灯。

这才看清,这是一间西洋式的房间,虽然小,又有点破,但很整洁。沙发、写字台、书柜、床……一切摆放合理,井井有条。墙上的油画、壁炉和落地窗,显出主人曾经的辉煌。

墨书脱下大衣,掸去衣上的雪花,挂到衣架上。

他哈哈手,拿过热水瓶和杯子,想沏茶。可叹水瓶和他兜里的皮夹一样空空然,只滴出几滴冷水。

没有女人的男人,生活的窘迫由此可见一斑。

他钻进冰冷的被窝,灭了灯,蜷起身子。

一窗雪,默默地下。

夜,很静。

雪,很静。

19.沪杭线

呼啸而来的列车。

列车穿过广袤的大地。


20.空荡荡的餐车内

车内坐着一位头戴礼帽、鼻架墨镜的男人。

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男人默默地注视着围棋,自己和自己对弈。

艾灵走过来。她是中英混血儿,看上去很美。她一步步走近来的姿影,因为健朗而更显柔韧。

她坐到男人对面,坐下了才征求意见:“可以吗?”

男人也即孔先生没有抬头,也没有答理她。

艾灵未经许可动了一个白子:“赌五块法币。”

孔先生还是不抬头,专心于面前的围棋。有顷,默默地动了一个黑子。

艾灵没有多想就动了一个白子。

孔先生也很爽快地动了一子。

艾灵想了想,又放下一子,目光也随之一挑。

孔先生一顿,但落子干脆。

艾灵好像看到了希望,稍作思忖便又落下一子。

孔先生心中好像惊了一下,但仅仅是“好像”。他看着棋,久久地看着,就是不看对手。


21.车轮

滚动的车轮。

还是滚动的车轮。


22.列车餐车内

两人还在下棋。

列车渐渐停了下来。

艾灵有点失望:“到站了,不分胜负。”

孔先生还是沉默如金,站起来,放下五块法币离去。

艾灵急忙起身:“哎,没有输赢,这钱我不能收。”

说时孔先生已下了车。

艾灵扑到窗口:“嗨,请听我说。”

走在月台上的孔先生停下来,侧身站着,就是不抬头。

艾灵:“知道吗?我喜欢和你下棋。”

孔先生欲走又停。

艾灵:“北四川路有个街边公园,那里有许多石刻的棋盘,每天都有许多人下棋,你可以到那里找我。”

孔先生一言不发离去。


23.人头攒动的月台

艾灵跳下车,看着孔先生离去的方向。

人群中,孔先生修长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不再回头。

艾灵看着手心里的五块法币,微微一笑,转身款款离去,姿影的柔韧之处传递出一种乐感。

24.爱丽丝咖啡馆内

艾灵把五块法币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秋泓叫起来:“哇,有钱啦?是赌来的吧?”

艾灵:“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这是靠我自己的本事赚来的。今天喝咖啡我请客。”

子君:“行了,你们喝咖啡,我什么时候收过钱?”

秋泓:“下围棋赌钱,亏你想得出来。”

子兰:“能来钱就好,管他是赌还是骗。”

徐晓虹:“我们应该找点事做,正经赚钱。”

钱芸合上手中的书:“钱,钱,钱,怎么总是谈钱?”

秋泓:“你是富家女,当然不愁钱。哦,你姓钱。”

钱芸:“你就喜欢开玩笑。你靠父母的遗产过日子,愁什么钱?”

子兰:“黄浦轮船公司大股东,现在又是煤矿主,有这样的父亲,钱芸肯定是我们中间最富有的人。”

徐晓虹:“钱芸有开煤矿的父亲,秋泓有遗产,子君子兰姐妹有当国民党军队参谋长的父亲,艾灵是卫理公会牧师的女儿,我家是小业主,你们都比我强。”

秋泓:“强什么呀?国破山河碎,谁都强不到哪里去。”

这一下大家都不响了,彼此碰杯喝酒。

钱芸的目光落到远处的座位上。那是许墨书坐过的位子,现在空着没有人坐。

空空的座位,所以也有了一些让人可以遐想的空间。

秋泓猛地拍了她一下:“哎,想什么呢?”

吓得钱芸回过神来:“你想吓死我呀!”

秋泓:“不是想男人吧?”

钱芸:“无聊!”

艾灵:“哎,昨天我从南京回来,在火车上碰到一位围棋高手,这两天我要去北四川路的露天棋场等他,把下了一半的棋下完。”

子君:“别去北四川路下棋。”

艾灵:“为什么?”

子君:“我让你别去你就别去。”

艾灵:“你就不能说明白些吗?”


25.爱丽丝咖啡馆一角

艾灵被子君拉到僻静处。

子君一脸正色:“虹口不是日本人的租界,但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在北四川路露天棋场下棋的,大都是日本人,你何必去那种地方?”

艾灵:“只是下棋,又不是和日本人交朋友。”

子君:“那里不安全,听我的话没错。”

艾灵:“下棋有什么不安全的?”

子君:“信不信由你。”

艾灵:“我不信。”

子君:“我这里的顾客什么人都有,听到的事情比你要多得多。汉奸、日本特务,最近死的可不少。”

艾灵:“我既不是汉奸,更不是特务,怕什么?”

子君:“总之,你少往日本人多的地方去。”

艾灵耸耸肩:“不明白。”


26.小房间内

灯光十分暗淡。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几支手枪、冲锋枪和一些弹匣哗啦啦放到桌子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拿好武器后一个一个离开,这个地点我们以后不再用了。”

女人说话的声音像子君。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一个个拿了枪,装上弹匣,藏进衣服,迅速离去。


27.上海街上

车水马龙。

日本宪兵的巡逻车总是十分刺眼地穿越而过。


28.租界洋房门口

一位西装革履、头发光亮的胖男人走出豪宅。

一辆汽车疾驶而来。车窗内伸出几支手枪和冲锋枪,对着胖男人一阵猛扫。

胖男人倒在血泊中。

一双脚踩在血泊中。

一块白布盖在胖男人身上。

白布上写着:

斩奸状

汉奸的下场

上海抗日锄奸队

路人畏缩在街边,胆怯地看着这一切。

汽车喷出一股蓝烟,扬长而去。


29.虹口区街上

北四川路街边公园里有许多日本人在下棋。

几捆集束手榴弹从疾驶而来的汽车里扔出来,砸在公园里,炸开,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时间,石桌、大树、日本棋迷和作恶多端的浪人们轰然飞天。

那些黑色的和白色的棋子似雨点般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撒在北四川路上。

除了雨点般的黑白棋子,还有残肢血肉……

警笛四起……


30.上海街上

黄昏中的警车呼啸而过。

枪声和爆炸声隐约可闻。


31.爱丽丝咖啡馆内

艾灵从外面扑进来,左右扫视。

子君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是找我吗?”

艾灵喘着粗气:“听说有人在北四川路扔炸弹。”

子君并不感到奇怪:“是吗?”

艾灵:“这事你好像早就料到了。”

子君:“我料到了吗?”

艾灵:“昨天你劝我别去那里下棋。”

子君:“说明我劝对了。”

艾灵:“不会是巧合吧?”

子君:“你想说什么?”

艾灵有点糊涂了:“哦,算了,我不知道……”

子君:“喝咖啡吗?”

艾灵:“我还有事。”

转身就出了门,多了点健朗,少了点柔韧。

子君轻轻一笑。


32.虹口区北四川路

不复存在的街边公园。

残石断树,零落棋子,满目疮痍。

但见孔先生坐在断裂的石桌前,用手帕擦去石桌上的血迹。

艾灵匆匆赶来,坐在他对面。

两人一言不发,开始落子布局。

下了一半,旁边炸而未断的大树不早不晚恰在这时轰然倒下,不偏不倚砸在石桌上,搅乱了棋局。

孔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横在两人之间的大树。

艾灵:“如果愿意,以后可到爱丽丝咖啡馆对弈。”

孔先生十分吝啬自己的语言,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

艾灵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兴趣似乎不在琢磨棋谱之下。这个一心下棋的女孩,脸上看不出生活和父母双双死于非命给她带来的悲伤和孤苦。她对孔先生的某些怪异,也只停留在一个会下棋的男人这一层意思上。

孔先生的背影已经走远,很远很远了,他又突然站住,回过身来。

艾灵已经离开石桌。


33.教堂内

竖风琴浑厚的琴音在粗大的抱柱间回荡。

艾灵和林间坐在中间一排位子上说着话。

艾灵:“你一定不愿意信教,我也不勉强你。”

林间:“我喜欢教堂的音乐,喜欢这里的建筑。也怪了,我喜欢听老张唱戏,很中国的东西,也喜欢这样的教堂,很外国的东西。奇怪吧?其实不奇怪,所以我还来这里看你,喜欢在这里聊天。”

艾灵:“我只喜欢这里,我的传教士父亲死了,可我还是愿意住在这里。”

林间:“最近你在忙什么?”

艾灵:“在子君的咖啡馆聊天,找人下下棋。”

林间:“你不该再下棋了,尤其不该与日本人下棋。”

艾灵:“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已经不再与日本人下棋了。”

林间:“日本棋手太认真了,与他们下棋你不会找到快乐。”

艾灵:“关于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林间:“我不会说的。”

艾灵:“知道吗?下棋于我,是对死去的母亲最好的怀念。哦,母亲生前除了爱下棋,还特爱听你们家张先生唱戏,我都记得母亲带我去,怕我吵,让我多吃一块朱古力。”

林间:“我见过你母亲,娟秀文静。”

艾灵:“张先生两三年不唱了吧,听说还养了一把胡须。”

林间:“不愿意唱给小日本听。”

艾灵:“我父母被炸死前就听说过这件事,特别佩服张先生。”

林间:“我知道。你父亲从英国来到中国,遇见你母亲。她是中国的大家闺秀中,极少会说英语的新式女性之一,可惜他们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发现,你母亲所具有的基督教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的某种‘忠孝节义’,你身上也有。你应该好好活下去,活着怀念你的父亲和母亲。我的意思是说,把你母亲留给你的棋谱藏起来。”

艾灵:“我早就不看棋谱了。”


34.孔先生住处

榻榻米,移拉门,这是一间地道的日式房间。

柔和灯光下,孔先生身穿和服,一边翻看账簿,一边指法熟练地打着算盘,间或停下来,用毛笔往账簿上写上几笔。

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相片上的男子有点像孔先生,但肯定不是他。相片下点着三支香,摆着一盘布有子的围棋。

孔先生打完算盘凝视相片,对着相片合掌默祷。

末了,他翻开棋谱,又从棋盘上拾起一颗子,目光在棋谱和棋盘间琢磨有顷,方才放下。

独弈或者是对弈,在无声中进行。

香烟袅袅……


35.爱丽丝咖啡馆内

烟雾缭绕。座无虚席。

子君坐在安静处看报。

穿着体面的尹鸿荪来到面前:“可以吗?”

子君移开报纸站起来:“请坐。”

尹鸿荪:“程子君,程小姐?”

子君陌生地:“这位先生是?”

尹鸿荪面露笑容:“在下尹鸿荪,与令尊有一面之交。”

子君:“哦,是这样。尹先生请坐。”

尹鸿荪:“程小姐可以一起坐吗?”

子君:“当然。”

两人落座。

尹鸿荪环顾着:“很不错的咖啡馆。”

子君:“以前没来过吗?”

尹鸿荪:“来过,还是洋人开的时候。”

子君:“淞沪战争爆发后洋老板走了,我才接手。”

尹鸿荪:“大小姐开店,不容易吧?”

子君:“不难,开门迎客,再简单不过的生意。”

尹鸿荪笑笑:“自食其力,不是每个大小姐都能做的。”

子君:“尹先生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

尹鸿荪:“先前在报馆做过记者,到部队采访过令尊。”

子君:“已经很久没有父亲的消息了。”

尹鸿荪:“我倒是知道一点,令尊的部队和日本人打得很凶,是国民党军队中最能打的部队。”

子君:“尹先生过奖了。”

尹鸿荪:“这不是恭维。”

子君:“尹先生对时局怎么看?”

尹鸿荪:“国民党军队后撤乃战略考虑,不会一直退下去的。”

子君:“日军攻势很猛,陪都重庆不知守不守得住。”

尹鸿荪:“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在部署南昌会战,相信定会予以日军沉重打击。”


36.冷僻小街

墨书夹着一个长条画盒,沿着高墙墙根走来。

能望见的小街街口,日本兵的大皮靴发出一些怪响。

墨书一脸忧色。


37.爱丽丝咖啡馆内

子君:“尹先生现在哪里高就?”

尹鸿荪:“已经不做记者,自己开了家小公司。”

子君:“做什么买卖?”

尹鸿荪:“做古玩、字画呀,瓷器什么的。”

子君:“盛世收古玩,乱世藏金银。世道这么乱,还有人玩这些吗?”

尹鸿荪:“正因为没有人玩,古董才不值钱,不值钱才可以低价收购。等打完了仗,古董的价钱就会往上升,这是长线投资,做的是长远打算。”

子君:“尹先生深谋远虑。”

尹鸿荪:“深谋远虑不敢当。家父原是沪上小有名气的收藏家,跑得转多个码头,从小耳濡目染,不学而能,转行做古玩,也算是顺风顺水的生意。”

子君:“要是仗不停地打下去,尹先生的古董岂不是越收越多?”

尹鸿荪:“收藏古董,在于一个‘藏’字,藏得多,藏得久,才有利可图,才会所获颇丰。”

子君:“看来尹先生已然此道上的行家里手。”

尹鸿荪:“程小姐过奖,鸿荪惭愧。”

子君:“尹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开店?”

尹鸿荪:“听朋友说的,说这里的咖啡馆转卖给了中国人,老板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程姓小姐,曾是约翰的校花,还有这里的咖啡好,生意也好。早就知道约翰中学的校花是程将军的女儿,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你,所以慕名而来,看个究竟。”

子君:“尹先生不愧是做记者出身的,消息灵通,思维敏捷。”

尹鸿荪:“程小姐现在更是气质高雅,雍容有度,上海也不多见。”

子君不好意思地笑笑:“尹先生一表人才,举止优雅,绅士风度。”

尹鸿荪:“今晚能和程小姐一起喝咖啡,不胜荣幸。”

子君:“哪里的话。”

尹鸿荪摸出一张钞票放到桌子上:“我该走了。谢谢爱丽丝的美味咖啡!”

子君:“不客气,欢迎再来。”

尹鸿荪站起来:“很高兴认识你。”

子君跟着站起:“我也是。”

尹鸿荪转身离去。

子君:“尹先生。”

尹鸿荪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子君轻声地:“没有人知道我是国民党将领的女儿。”

尹鸿荪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子君满意地一笑。

尹鸿荪走出门去。

子君若有所思……


38.当铺柜台前

墨书在柜台外面打开画盒,向里递进一幅画:“当了。”

掌柜接过画,与伙计一起展开,看毕:“这画当不了几个钱。”

墨书:“宋人的画,名家的东西。”

掌柜:“这年月过日子都难,谁还要这个?”

墨书:“说个价吧。”


39.爱丽丝咖啡馆

晚上。掌声和笑声一起爆发。

但见钱芸、秋泓、艾灵、徐晓虹、子君和子兰姐妹,还有戏曲家的夫人林间聚在一起,大家开心地鼓着掌。

秋泓:“签名售书很成功,书很畅销,再版不成问题。”

林间:“姐妹们,让我们祝贺她!为她干杯!”

大家起哄:“干!干!”

钱芸:“谢谢大家!”

彼此碰杯喝酒。

子君:“让我们的女翻译家说几句吧。”

子兰:“对啊,钱芸说几句。”

钱芸:“不行,我说不好。”

秋泓佯怒地掐了她一把:“怎么黏糊起来了?快说!”

钱芸:“我是写着玩的,水平有限,献丑了,以后努力。”

秋泓不满地:“完啦?听起来像中学生水平嘛。”

钱芸又接下去:“这次来上海,认识很多新朋友,这是最高兴的事。想来以后在座的姐妹会给我更多的写作素材、生活乐趣。我留学归来,还没有一下子和这么多的姐妹在一起,我很温暖,真的,谢谢大家。”

一边还向大家鞠了一躬。

姐妹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秋泓突然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哎,我有个建议,很不错的建议,各位想不想听?”

钱芸:“什么建议?”

子君:“快说出来。”

秋泓:“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不容易,玩得很开心,也是一种缘分,我们能否结成一个小小的联盟,相互照应、相互帮助?”

艾灵:“好啊,我赞成。”

徐晓虹:“我举双手赞成!”

秋泓:“哎,你们几位?”

子君:“主意不错。”

钱芸:“我当然赞成。”

子兰:“这还要说吗?”

林间:“这再好不过了。”

秋泓兴奋得跳起来:“好,就这么说定了,鼓掌通过!”

大家高兴地鼓掌。

子君:“还有,你们数一数在座的有几位。”

艾灵:“什么意思?”

子君:“你先数一数。”

徐晓虹数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位。”

子君:“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秋泓:“先别说,让我想想。”

子兰:“姐,你就说了吧。”

林间:“我猜了个八九。”

钱芸:“明白了。”

子君:“那你说。”

钱芸:“七仙女,对吧?”

秋泓:“好,不对也算对。”

艾灵:“到底是不是?”

子君:“正是这个意思。”

秋泓:“哇!太好了。七仙女,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七仙女’。”

子兰:“人间的‘七仙女’。”

林间:“来,为‘七仙女’干杯!”

大家高呼着干杯。

子君:“我也有个建议。”

秋泓:“快说吧。”

子君:“‘七仙女’中,林间姐的年龄最长,生活阅历也比我们六位深,我们是不是应该尊她为大姐?”

大家一致赞同。

林间:“就叫我林间姐吧。”

秋泓:“今晚太有意义了。来,我们再喝!”

又是一阵碰杯声和欢呼声。


40.日本文化官办公室

井上看着一张张照片,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照片上都是遭到炮火破坏后拍摄下来的中国古迹。

五十岁的井上看完照片,拎起桌上的电话:“部长先生吗?我是文化顾问井上。照片我看了,战争对中国古迹的破坏非常严重,对此我深表歉意,也深感忧虑。要知道,我热爱中国文化,非常愿意为保护中国文化遗产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否则的话,必将遭到文明世界的强烈谴责,我日本国倡导的‘东亚新秩序’,也将成为不可信的空话。我会把上述情况报告给我的政府,让政府命令驻华军队对中国古迹手下留情。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好。谢谢!”

井上放下电话,除下眼镜,靠到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边上有个穿西服的男人和一个日本军官,他们弯下腰:“井上先生。”

井上:“你们来了,我看你们再去劝劝张先生,艺术家不能上灶台,应该上舞台。哦,要十分规矩、尊敬,不要胡来,更不得动武。不能给上海的民众留下我们日本人不懂中国戏剧的印象。”

宪兵小队长出现在门口:“报告!”

井上抬起头来:“请进。”

他同时做了个手势,让边上的两人退了出去。

宪兵小队长来到桌前:“宪兵队从爱丽丝咖啡馆搜来一本翻译小说,已经让兴亚会吉田会长过目,会长让我送井上先生审定。”

井上不明白地:“为什么要给我看?”

宪兵小队长:“井上先生负责顾问上海的文化事务。这本书翻译自西方的小说,可能有对‘东亚新秩序’含沙射影的内容。吉田会长的意思,请井上先生审阅,决定是否应该查禁。”

井上:“放下吧。一本翻译小说,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宪兵小队长:“是!”


41.爱丽丝咖啡馆内

子君和徐晓虹坐下来。

子君:“你真的要走?”

徐晓虹:“是的,我想好了,我要投入到抗日的烽火中去。”

子君:“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徐晓虹:“知道。不抗日,宁可死。我不能在上海苟且偷生。人,无论是生还是死,都要有意义。”

子君:“留在上海的,也不都是苟且偷生。”

徐晓虹:“我不是说你。”

子君:“我知道。”

徐晓虹:“你赞成我的想法吗?”

子君:“国家危亡,巾帼不让须眉,我赞赏你的勇气。你有没有想过,留在上海同样可以实现你的报国之志?同样可以有所作为?”

徐晓虹:“上海不是与敌人血拼的沙场。我想去延安,那里是许多革命青年向往的地方。我要去那里,抛头颅,洒热血!”

子君提醒她:“延安没有日本鬼子,去那里抗什么日?”

徐晓虹:“我对延安着了迷,去那里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子君:“抗日不是为浪漫。”

徐晓虹:“革命本身就是一种浪漫,我从来都认为,没有浪漫的人就没有理想,你不这么认为吗?”

子君:“有浪漫,更有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徐晓虹:“这些我有思想准备。”

子君:“希望你活着回来。”

徐晓虹笑笑:“那当然。我会想你们的,想着‘七仙女’中的其他六位。”

子君:“祝你一路顺风!”

徐晓虹站起来:“再见!”

徐晓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子君坐下来,想着什么……


42.墨书家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窗前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墨书伏案书写。

传来敲门声。墨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长相齐整、身材丰满的少妇,虽然漂亮,还是能够看出是生活在水乡小镇上的人。但见她手中挽着一只篮子,里面摆着纸包和不少鸡蛋。鸡蛋是埋在砻糠里的,每只露出一小半。

墨书眼睛一亮:“水莲阿妹!”

水莲阿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墨书大哥,我来看你。”

墨书高兴地:“快进来。”

水莲阿妹走进屋里。

墨书:“什么时候进的城?”

水莲阿妹:“一大早就从乡下出来了,拿些乡下的土产给你。”

墨书:“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还想着我。”

水莲阿妹放下篮子,拿出土产往桌上放:“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茶叶呀、年糕呀、鸡蛋什么的,吃完了我再送些来。”

墨书端过茶来:“喝茶。”

水莲阿妹接过茶,坐下:“不在北平做事了?”

墨书:“失业了,早不做了。回上海做愚公。”

水莲阿妹:“你这么有才,在上海不愁找不到事做。”

墨书:“妖里妖气的维新政府,感觉不好,宁可在家。”

水莲阿妹:“那你靠什么过日子?”

墨书故作轻松地一笑:“有些家底,日子不用愁。”

水莲阿妹:“日子不好过,和我们说一声。”

墨书:“现在还不至于。”

水莲阿妹看到沙发上扔着好几件脏衣服,就起身拿在手里:“这些都是要洗的吧?我帮你洗了。”

墨书欲阻止:“不用的,我自己能洗。”

水莲阿妹:“读书人,哪有我洗得干净。”


43.墨书房间外面的小阳台上

水莲阿妹坐在矮凳上搓衣服。

水莲阿妹:“你父母的坟,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成一个大坑,骨头都炸飞了。你表哥让我问你,要不要在原来的坟基上修一座空坟?”

墨书苦苦一笑:“活人的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哪里还顾得到死人。修坟的事,不如以后再说吧。”

水莲阿妹停下来叹了口气:“唉,这世道,活着难,死了也不安。”

墨书的脸上愁云密布:“这年月,过到哪里是哪里。”

水莲阿妹又低头洗衣。

老年钱芸的声音慢慢出现:这个叫水莲阿妹的女人,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她也曾和墨书一起生生死死。墨书的一生中有过这样的女人,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替他感到安慰的。这个叫水莲阿妹的好女子啊,曾经让我好生妒意,她后来的命运又让我陡生敬佩。真的,一辈子的敬佩。


44.林间家的院子

钱芸和秋泓走进门口,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院子两侧站着十来个日本兵,在井上办公室见过的穿着西服留着八字须的男人,正和林间搀扶着的她的丈夫老张在说着什么。

只见老张动着嘴唇,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有心唱戏也无音啊,抱歉,抱歉。”

西服男人:“这一次来的是大日本帝国驻华的文化总顾问、汉学专家,人家是对你崇拜啊,别不识抬举。”

西服男人想朝老张抽耳光似的挥起手,边上的日本军官止住了他,还特地朝老张敬了礼,然后带着日本兵离去。

老张沙哑的嗓音还在:“抱歉抱歉。”

西服男人离开门口时看见了钱芸、秋泓,想说什么,钱芸、秋泓已顾自走了进去。西服男人想想无趣,闪出院外。


45.林间家客厅

老张正弯腰从喉咙里挖出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出来,清了清嗓子,来了个京戏回腔:嗬——嗬哈哈哈!

正端茶过来的林间望望门外,也忍不住笑了。

钱芸和秋泓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突然间爆发出舒畅的大笑。

美丽女人的笑容,多少带来一点温暖。


46.秋泓家

钱芸收住了笑:“嘿,这个张先生真是练出了一个好嗓音,我看叫抵日音。嗬嗬!”

她们已经回到了家里,不大不小的房间,有不算差的家具。

秋泓用熨斗熨衣服:“我已见过一回,好有趣。林间姐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是崇拜老张,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兴趣爱好,专事照顾老张。不说了,钱芸,你不能再迟几天回东北吗?”

钱芸:“来上海不少天了,该回去了。”

秋泓:“东北有什么好,冷死了。你的家也冷,干脆来上海吧。”

钱芸一笑:“我妈怎么办?”


47.上海街上

街上显得有点沉闷和冷寂。

但是走在一起的钱芸和秋泓,却步履生风,乌发飘动。

秋泓:“你走了,我怎么办?”

钱芸:“什么怎么办?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秋泓:“徐晓虹走了,你也要走,你让我找谁玩?”

钱芸:“找艾灵,找子君,找子兰,随便你找谁玩。有什么心事,可以找林间姐,找她那个有趣的张先生聊聊。”

秋泓:“说话别这么冷冰冰嘛,听上去好像一点感情都没有。”

钱芸:“你我是夫妻呀?肉麻!”


48.爱丽丝咖啡馆内

钱芸和秋泓面对面坐着。

秋泓:“你我是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钱芸斜了她一眼,露出笑来:“我看你是嫌孤独,想找男人了。”

秋泓:“我把你当男人。”

钱芸:“别来这一套。”

秋泓:“摆架子呀?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钱芸扑过去摸她的胳肢窝:“到底看不看得上,你说……你说!”

秋泓躲闪着咯咯地笑。

秋泓停下了笑:“……那,好吧,是要找男人了,否则,情何以堪?”

钱芸:“什么,情何以堪?哈哈,你这个情种!”

突然从门外拥进五六位记者,径直来到两人面前。

男记者:“请问谁是钱小姐?”

钱芸和秋泓停下来,懵懂地望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秋泓:“什么事?”

男记者:“我们想采访你,你的小说……”

话音未落,其他的记者举起照相机,对着她就是一阵乱拍。

秋泓急了:“哎,哎,瞎拍什么呀?我不是钱小姐,她是……”

记者们掉转相机,对着尚未回过神来的钱芸又是一阵乱拍。

镁光灯照得钱芸用手来遮挡……


49.上海街上

车水马龙中有两辆黄包车载着钱芸和秋泓。钱芸的脚边放着旅行箱,去火车站回东北的样子。

走在街边的许墨书映入钱芸的视线。

许墨书独自走着、走着,他走得沉稳,像路边一个移动着的影子。那种中年男子的深厚修养在步履中一步步飘洒。

钱芸的身子也移动着,她就这样在车上一直侧身看着。

老年钱芸记忆中的声音:离开上海那天,我又在人海中看到他,这个会说日语的男人,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这个有着学问和知识魅力的男人,这个后来和我的生活休戚相关的男人……

定格。

〔第一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