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瑁洲岛记

这是一座特别、奇巧的小岛。四点一海里,是它离陆地最短的距离。

登陆艇离开三亚湾码头不到十分钟,两座相距约二点一海里、东西对望的小岛出现在苍茫的海面上。远看,像两只静静漂浮着的海龟。我心里疑惑,一个巨浪扑过去,会不会将它们淹没,或掀进海底?我觉得,它们更像两只据守平安的雄狮。

西边是西瑁洲岛,面积大且高,是一个有常居渔民的岛。岛上有一支西岛女子民兵连,电影《海霞》就是以她们为原型创作拍摄的,名气响亮。我登上的是面积仅零点八三平方公里的东瑁洲岛。“东瑁洲模范海防连”驻守在上面。

小岛地势南高北低,最高点六十一点二米,海岸线长三点四公里,无淡水,也无居民,被渔民称为“遍地珊瑚礁,鸟儿不落脚”的地方,是风岛、火岛、咸岛、蚊岛。

我昂头听树上鸟声,连队指导员苏博笑眯眯地解释道:“这些年,岛上绿化建设好了,鸟儿越来越多。”

风声、鸟声,和着海浪的轰鸣声,在小岛上涌动,盘旋,升腾。节气已过大雪。中午,气温二十九摄氏度,闷热,仿佛置身炎炎夏日。上岛时,寒潮正疯狂席卷大半个中国,气温骤降,大雪纷飞,许多南方城市也纷纷拉响寒潮预警,冷得发紫、发抖。让我诧异的是,小岛上竟有蝉鸣在茂密的树林里此起彼伏。

晚上,穹顶看不到一粒星子,一片漆黑。风里有微薄的凉爽,亦有淡淡的海腥味,咸味。涛声一波一波涌动,轰鸣。

远处海面上,有稀疏的渔船,一丛一丛灯光在暗夜里静默、等待。静候鱼群向灯火处涌动,打一场生死伏击。

晚饭后,我跟苏博在林荫道上漫步,天色阴沉,灰蒙蒙的。树叶在风里哗哗啦啦,时疾时缓。树丛里忽然闪出几只小黑影。

“嘿,这岛上有羊?!”

苏博说:“好多年了,是连队干部带上来的,刚上来时是三只,圈养了一阵,战士们觉得整天圈在栅栏里,可怜,就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生息。听战士们说,现在可能有五十多只,都隐没在林子里。”

几只狗,忽隐忽现的羊,路边、树下一堆堆羊粪,使小岛多了一点人间的气息,让我心里忽然浮起炊烟升腾、田园耕作、围炉夜话的一些温暖情景。

“逢年过节可以宰杀吗?”

“不好抓,也舍不得。”

苏博,湖南望城人,去年才上岛,是连队守岛时间最短的人。苏博跟岛上战士一样,黑不溜秋,我踅摸他的个子最多一米六零。上岛前,他已在另一个连队埋头干了两年多指导员。

官兵们常年守在岛上,对亲人的思念也许比一般地方的人更浓烈一些。

“我老在梦里梦见奶奶和外婆。”这个矮小结实的军人,嘴里蹦出的话让我很恍惚。为什么是奶奶和外婆,亲生父母呢?他淡淡地笑:“我以前是留守儿童!”

出生不到两岁,父母外出打工。他先跟着外婆,五岁回到奶奶身边,一直跟奶奶生活到参军。任性、捣蛋,顽皮少年干的事,他一样不落,被重点中学劝退,他不慌,再考一所。在哄闹中读完高中,无事可做,去海口父母处玩耍。吃过午饭要动身回老家,母亲忽然问:愿不愿当兵?他反问:为啥当兵,当兵去做什么?

但转念一想,反正闲着,也无事可做,去就去吧。就那样,他离开了曾经的少年江湖。

新训结束,他觉得当兵来对了,军营是自己成长的地方,在心里不声不响定下一个目标:踏实训练,认真做事,考军校,做一个沙场点兵、一剑封喉的军人,蛮好。

我们立在码头上。对面不远处,灯火璀璨,夜幕下的繁华随着三亚湾海岸起伏,如伸手可触的海市蜃楼,近得似乎能听到那市井里的熙攘、喧嚣。岛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野蛮地往脸上扑。在轰鸣的涛声与巨大的寂寥里,我们立在风里眺望对岸闪烁的霓虹。

我知道,身后每一班哨位上挺立的战士,也会像我俩一样翘望、凝视对岸的人间烟火。

凤凰木、山枇杷、马尾松、椰子树、相思树、高山榕,是岛上最显眼的树木,多且高大。我先前以为,凤凰木都会开花。苏博说,母树开花,那些垂悬着尺许长黑豆荚的凤凰木,结籽不开花。我愕然。

他翻动手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给我看火焰般燃烧的凤凰花,还有树下红地毡似的落英。我在香港、深圳、广州街头欣赏过凤凰花,晓得它五月怒放。

“等花开时,站在山顶哨楼上俯瞰,一树一树艳红,在海之上、绿之中,一片一片,像红色绸缎在绿色里起伏,非常好看!”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在想象里铺展他眼里的醉人美景。很遗憾我不是画家,若是水墨高手,我想我的笔下也许会有一幅佳作。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鸟声从沉沉的睡意里叫醒。雨可能是后半夜下起的。或许是太安静的缘故,半夜里,我被水波一样的哗啦声唤醒。是风声,还是雨敲打树叶?我爬起来,想知道什么在暗夜里争吵,喧哗。

窗外,路灯发着橘黄的光。除此,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隐藏在巨大沉重的黑夜之中。

不远处,黑乎乎茂密树丛后边,沉闷的轰鸣声,像要翻过那屏障盖过来。

六点二十分,夜色还未褪净,岛上已响起官兵出操的跑步声、番号声。他们用响亮的青春唤醒沉睡。小岛开始了生机勃勃的崭新一天。

地面上斑驳的湿点告诉我,昨夜的雨很小,只零星落了几滴。风在树梢上吵吵嚷嚷了一夜。

这不是官兵们期望的雨。苏博说,岛上雨水很少,四周是茫茫大海,没任何遮挡,那些饱含雨水的云团,瞬间就会被风带走,即便近在咫尺的三亚那边大雨如注,这边仍滴雨不落。有时台风来了,会落一场大雨。每年八月到来年五月,岛上极少下雨。

小岛被大海簇拥着,树木花草却在焦渴里苦苦挣扎着。密密匝匝的绿植,多是灌木,细小的叶片在炽烈的阳光下蜷缩,看上去很快就会枯蔫。

大清早,布谷鸟圆润嘹亮的叫声,就一声一声在树梢上滑翔。我心里好生奇怪,这岛上真没时令节气吗?这个季节,知了和布谷,是早该隐遁、歇息了的,为何还在这里欢唱?浓密的树丛里,鸟声鼎沸,一片叽叽喳喳。

岛上的鸟,不像陆地上,成群地飞起,落下,落在打麦场、屋顶和空地上,在田野上飞翔。这里的鸟,都隐在林子里,逗趣、争吵、欢唱,只闻其声,难见其踪。单凭声音,我很难判断它们的种类和名字。

飞机的轰鸣不时从小岛上空划过。刚飞过一架,又跟一架。初期,我以为是部队战鹰在训练,抬头细看,发现直升机色彩不像部队的。炮班班长、上士何小波说,是对面三亚一家游乐公司的直升机,载着游客玩呢,可以从空中鸟瞰大海和岛屿,坐一次八百元。

箭镞一样的游艇,一艘又一艘,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飞驰。笑声、尖叫、情侣间的私语,像浪花,在海面上一浪一浪地飞溅。

二十九岁的何小波是贵州遵义人,已上岛十年。那年,他入伍登岛时,这岛还是名副其实的“三无岛”,用电,靠柴油发电机限时供电,晚上两小时看电视、写家信的时间一过,岛上一片漆黑。夏天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中午和晚上热得没法睡,他跟老兵学,睡地板,一觉起来,汗水在水磨石地板上浸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形。

“刚上岛那会儿,觉得这里真美,我的老家连一条像样的河都没有,第一次看见大海,激动、兴奋得几晚上睡不着。”何小波说。

激动与兴奋,像潮水一样退去之后,他跟一茬茬老兵一样,渐渐学会在平静中重复与坚守。除公务和每年参加上级实弹演训,他很少下岛。

相思树是耐旱耐瘠树种,岛上很多。相传战国时期,一对恩爱夫妻死后,坟墓上长出两棵相互交缠的树,雌雄鸳鸯常在树冠上交颈而鸣,人们便将这树称为相思树。相思树开花结果会有豆荚,鲜红的豆粒饱满,圆润。何小波利用闲暇时间,将采集的相思豆串成项链,寄给了老家一位姑娘。

去年,他和这姑娘喜结连理。按照上级管理规定,士官成家后,每天课余时间可使用手机。不管工作多忙,晚饭后,何小波都会跟妻子通几分钟视频,看看远方三个月大的儿子。

现在女孩蛮现实,都想嫁有房有车有存款的,你一串相思豆能拨动她的芳心?何小波看着我,咧嘴一笑:她崇敬军人!神情颇自豪,开心。

妻子只知道他在三亚当兵,具体在哪里,干什么,他不讲,也不让她问。

何小波跟妻子视频的地点都很美。连队门前的盆景园里,三角梅、福建茶、仙人掌、鸡蛋花……上百盆花卉四季里蓬蓬勃勃地开着。旁边的装备模型园也颇有情趣,连队官兵自己动手,用弹壳拼接成坦克、航母、军舰、战炮等各种模型,模型列阵的花丛和草坪,宛如丛林和大海。小天地里有官兵们打发寂寞的消遣,也有深深的爱与期望。还有英模铜像园、文化长廊、椰亭和果园。妻子常在电话里赞叹和羡慕:部队营区好漂亮,像花园和公园!

“跟老一代守岛军人比,我们现在幸福太多。”他说,2012年岛上建了一座五十千瓦的太阳能光伏发电站。我们还沉浸在兴奋里,没想到很快又通了海缆和电缆,用上了市电,幸福生活又往前迈一大步。人懂得感恩和知足,再孤单的生活都会觉得敞亮。

连队宿舍到码头主干道两边的树上,挂满“格言”牌。木牌形状如鸟、如椰、如心、如手掌……木牌的造型、大小,上边的字皆不一样,都是战士在岛上就地取材,自己亲手制作的,略显粗糙。每个木牌上都有一个战士的名字,上面的话语朴实简短,兵味十足,有的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字迹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模糊、斑驳。

战士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和家庭,心理、性格和适应能力各异,一起坚守在这巴掌大的小岛上,他们一茬茬在这里怎样放飞青春的梦想?我在树下看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纯朴、黝黑的脸庞。小岛上的环境孕育、改变着他们,他们也在接力中创造、改变着小岛的生态和文化环境。一个木牌上的一句话,就是一个守岛军人的性格、情趣、行动和希望。这里的花草树木上,礁石上,巡逻和潜伏的阵地上,都留着他们曾经的欢笑、喧闹、烦恼、思索、疼痛、憧憬。

流年似水,对那些曾在这里守岛的军人来说,未来早已来临。这条不宽的林荫路,是一条通往历史、时间和梦想的路。那些曾经、现在,甚至后来者的欢喜、迷恋、难过、悲伤,都让我心生敬意。

我只是一个短暂的来采者,这些守岛军人的故事,使我的心不停地泛起涟漪。没有这些枕戈待旦之人,这里不过是一块荒岛。

我和岛上官兵聊天,他们对旅长黄文忠守岛时的故事,仍如数家珍,像欣赏、赞叹一朵凝固为石头的花朵。

那年,黑不溜秋的中尉连长黄文忠上岛时,东瑁洲岛海防连的建设正在谷底徘徊、挣扎着,甚至发生干部溺亡事故。

上任前,他刚把一个高炮连队从烂泥滩里拖出来。那是个离景区不远,四处“冒烟”,事故频出的连队,连队主官走马灯似的换,建设却像坡上的石头,一路往沟底跌。当排长不满三年的黄文忠被破格升任连长。

黄文忠不负众望,上任只短短一年,连队就甩掉后进帽子,跨步进入先进连队行列。黄文忠没想到,自己正干得风生水起,带着官兵往标兵连队冲锋,上级突然一纸命令——赴东瑁洲岛海防连任连长。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棘手问题成堆的地方,困难和挑战远比想象的多。

上岛当天晚上,他跟过去一样,熄灯后不久,捏着手电筒去班排查看战士休息情况。

“为啥那么多铺位上没人,战士都去了哪里?”他一把将值班排长从床上拉起来。

排长不吱声,不紧不慢穿好衣服,拿起手电筒,埋头领着黄文忠就往海边走。

海边,十多个战士正围着两堆火忙活着。风里有一股股烤鱼的焦香味。

连长突然出现,战士们都吓了一跳,几个战士拔腿要跑。黄文忠说:“既没偷,又没抢,跑什么!”

他没发火,从一名战士手里接过一串螺肉,在鼻头上闻了闻:“吃这个我比你们在行,没熟透,吃了闹肚子,再烤烤。”

战士们都有些蒙,觉得新连长脾气蛮好。他们不知道新连长已从当天第一餐饭里吃出了端倪。黄文忠故意把话题引到伙食上,战士们也不客气,把肚子里的牢骚稀里哗啦倒了一堆。他细心听完,说:“今后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伙食的事交给我。明天还有训练任务,都早点回去睡觉。”

战士们默默跟着他回了连队。

这一夜,黄文忠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晨,值班排长集合报告完毕,黄文忠唰唰两步走到队列正中,叭一个立正,亮声道:

“早操内容:全体到海滩上捡炊具。要求:筷子、碟子、碗、菜刀,不管好坏,一件不落,全部捡回!”

一小时后,几路人马回到操场,捡回一堆炊具。黄文忠的目光,像慢镜头,从官兵脸上一个一个扫过。末了,他平静地说:“过去一页就此翻过,从今天开始,伙食不好,请找我,任何人不得去海边抓鱼、烧烤,我的职责不容,部队纪律更不容。我只讲这一次,绝不重复。谁若我行我素,就试试看。”重锤般带着质感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嗡。

找准问题,还得拿出科学的解决办法。黄文忠决定开个连务会,听听大家的建议。

会上,他开门见山讲了自己的想法:利用课余时间,一周之内把撂荒的菜地重整出来,抓紧种上菜;清理杂草,整治营区,让生活环境美起来。

黄文忠苦口婆心讲了半天,现场没人支持,也没人反对,皆不吱声。他拧身从文书手里拿过会议记录本,认真看了看,一脸严肃:“这样笼统、模糊记录不行,工作落实要一项一项记清爽,责任到人,谁出问题,板子就往谁屁股上打。”

黄文忠心里清楚,要滚石上山,就得咬紧牙关,狠下心,拿刀子将影响连队建设发展的“瘤子”一个个剔除干净,从长远处谋棋布局。

几个月后,战士们发现营区越变越美,渐渐形成了一个缤纷花园。荒芜的菜园里长满一畦畦碧绿的青菜。从陆上移上来的一棵棵果树苗已开始发芽。

如何让官兵身在岛上,心也在岛上,黄文忠心里有一个清晰的棋盘,每一粒棋子,落在哪里,何时落,怎么落,他在心里都有反复思忖。吃的问题妥了,新的攻坚战又在紧锣密鼓里打响。

他带着官兵修建标准化篮球场、羽毛球场、沙滩排球场,多功能器械场、投弹场、射击场、障碍场;用水泥制作出数百个花盆,种上各样花卉,发动战士们制作根雕和盆景;整修图书室和网络室,定期组织读书演讲、书评、影评、故事会等文化活动,开展竹竿舞、棍术、沙滩排球和椰子保龄球等比赛;从三亚请老师,在岛上不定期开办书画、家电维修、种养殖小课堂……

老话说,隔行如隔山。黄文忠学的是高炮专业,步兵指挥和加农炮都是外行。在全连大会上,他的话生猛如打铁,火星四溅:“三个月拿下,否则,我一辈子不结婚!”

他坚信,再难的事,只要扑下身子去干、去学,就没有啃不下的硬骨头。

不到两个月,黄文忠不光地炮和步兵指挥从“门外汉”转身“掌门人”,共同科目亦一马当先。四百米障碍一分二十五秒,单双杠一到八练习,全连无人能比。

连队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营房,上级决定给连队建一栋四层新楼。黄文忠开心得像要娶新娘。

有人笑他:高兴个啥,吃苦受累建好新楼,你肯定住不上。

黄文忠脖子一梗:就是老子明天调走,今天也得踏踏实实干,抓紧干。

他带着全连官兵,顶着烈日酷暑,从海滩上捡回上千立方礁石不说,还甩着汗瓣子铺出一条长三百米、宽四米的水泥路。短短几个月,全连人均磨烂八双帆布手套,八双解放鞋,穿烂四套迷彩服。一个个晒得像非洲黑人,一笑,牙齿白得灼眼。

在滚烫的汗水里,“棋子”一枚接一枚落下,连队各项建设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快速向上攀升。年底,连队党支部决定给黄文忠报请三等功。他黑着脸坚决反对,说自己上岛时间太短,成绩不值一个三等功。

不料,在省军区年终表彰大会上,黄文忠荣立二等功。战友们向他道喜,他嘿嘿一笑:“不是我干得好,是连队官兵素质好,争气。”

第二年,连队一跃而起,被表彰为基层建设标兵连,荣立集体二等功。黄文忠胸前也戴上了红花,被评为“海南十大杰出青年”,再次荣立二等功。

面对欢喜,黄文忠不敢喘息、松劲,仍是玩命的干法,铆着劲埋头耕耘。第三年,随着连队的稳步发展,黄文忠被警备区、省军区表彰为“优秀带兵干部”和“优秀共产党员”。

2001年5月,黄文忠被破格提升为营长。连队建设像张满帆的船,继续劈波斩浪,一路向前。

黄文忠下岛不到一年,守岛官兵又迎来了连队建设发展史上的一个巨大盛典:被授予“东瑁洲岛模范海防连”荣誉称号。

在一大片整齐的果园里,碗口粗的杨桃、芒果和荔枝树,枝繁叶茂,每种果树一片,疏密有致。眼下正是杨桃成熟的季节,树枝上挂满硕大、金黄的果子。

“岛上拴心留心的好环境是老连长留给我们的,这些果树,都是他当年带着战士种的。”苏博一边捡拾地上熟落的杨桃,一边自豪地说,“老连长当年留下的好作风好传统,守岛官兵们一茬接一茬一直传承着,今年六月,连队党支部被陆军表彰为‘先进基层党支部’。”

在这狭小、寂寥的岛上,黄文忠当然也是无数后来者中的一个,他的故事,跟那些曾经发生在这岛上的日常一样,像一丛美丽的珊瑚,一声明朗的鸟鸣,一棵迎风挺立的树,一缕碎金般的阳光,不断落进许多后来者的眼里和心里,并在时间里不断开花、结籽。这些曾经和正在发生的故事相互照耀、涵养、生长,如一个人身体里流淌的生与死、苦与痛、喜与悲,蕴涵出一支部队所向披靡、英勇冲锋的品质和力量。这品质,也许就是一支部队的发展史诗和血脉传承。

岛上有一大片亮眼的椰树林,它们个头呈一个斜面相跟着生长。有的身粗如盘,高十余米,上边缀着繁密的椰子,有的个头不小,尚未挂果,有些看上去刚栽下不久,周围还撑着固定身形的木棍。纯净的阳光,像战士们的目光,一层一层落在嫩黄、碧绿的阔大椰叶上。每棵椰树旁都有一个牌子,上面标注着栽种者的名字和年份。我在椰林里徘徊,并在一种意象里想象那些栽种椰树的人,与某一茬守岛官兵在这里邂逅,他们将自己的曾经和一些厚爱、嘱托、喧哗留在这里,匆匆离开。然后,一切又重新交给岛上的时间和人。

栽种这些椰树的人,大都生活在一些很远的地方,有的已经不在人世,有的已从曾经的岗位退下来,隐匿于平淡普通的市井生活。但这些椰树,一直在他们当时栽种的位置上生长着,它们在风雨、寂静、喧哗里不停地往地下扎根,向着阳光生长,按时结满成熟的果实。

连队1953年5月驻岛后,六十多年间,刘少奇、陆定一、郭沫若、叶剑英、王震……这个上岛视察,为官兵们送来关怀与激励的名单,可以列很长。

“这片椰林,一共有三百二十八棵。”苏博说。

“这片林子还会在时间里不断延伸。”我看到旁边一小片空地,正在寂静里等待着。

1961年2月,郭沫若不仅在这片椰林里亲手栽下一棵椰树,还为小岛官兵写下一首诗:小树夹花处处黄,珊瑚礁石砌围墙。榆林港外东西瑁,睁大眼睛固国防。

时间和经历,会不声不响地留在守岛官兵的脸上、眼角、额头,也会像那些懵懂少年拿刀子刻在树上的字,一笔一笔在他们心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岛对面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迷离如仙境的繁华,与脚下荒原般的寂寞是两种天地,选择什么,似乎不仅仅是一种人与人生活上的区别,那些坚守背后的秘密,有多少人愿意用心聆听和解读?

跟许多第一次登上这小岛的人一样,我满眼陌生、惊奇,早晚在这巴掌大的一小片人间徘徊、注视、思索、聆听。

苏博将自己手机里那些纯净、艳丽,烈焰般燃烧的凤凰花照片,一张张转发给了我。我很喜爱这种红得纯正、热烈的花,几乎看不到绿叶,花朵纷繁,红得像军人血管里的血、青春和梦想。一树一树的凤凰花,在寂寥里按时盛开,一年又一年,多像岛上来来去去的军人。

三十二岁的四级军士陆建登,是连队卫生员。看上去约有一米八零,身形高大,健壮,皮肤黝黑。他和一群战士跟我坐一起聊天,只在旁边默默地听,极少插话,像海滩上一块沉默的礁石。

“建登是全连守岛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全连官兵最焦虑的大龄青年!”苏博笑着说。我转脸看陆建登,他笑眯眯地低着头,不吱声。

陆建登来自广西桂平,2003年12月入伍上岛后,一直守在岛上。此前别人在三亚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他下岛匆匆见一面,回来就没了消息。他说:“见了面,不知道跟人家说什么,找不到共同话题。”

几次受挫后,他想在老家找女朋友,但每次休假回去,村子里一派寂静,适龄女孩子,曾经的发小和同学,都在外边打工,他在村子里转一圈,有时连个说闲话的人都碰不到。埋头帮家里干一段时间农活,又默默回到了岛上。

其实,他有过调离小岛的机会。四年前,三亚警备区门诊部要调他,战友们都挺羡慕,他担心自己适应不了那里的环境,放弃了。

战友们的各种训练伤和一些突发性疾病,鼻梁挺拔、浑身透着帅气的陆建登几乎都有应对办法。他曾五次成功抢救被毒蛇咬伤的战友。大家都纳闷:“他怎么会读不懂女孩子的心呢?”

“我在岛上选改了下士,第一次下岛去三亚,觉得那城市很陌生,出门不敢往远处走,怕迷了路。”他看我一眼,红着脸,神情拘束。我想听听这些年他在岛上经历的人和事,他总拿一句“很平淡的”回我,我觉得他性格有些腼腆。他低头笑,说自己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挺开朗的。

是不熟悉,抑或我肩上的大校军衔让他拘谨?应该不是。他见过那么多上岛视察的大领导,和他们握手,寒暄,介绍卫生室的设备、药品,甚至自己的医技。

我试图了解、认识他,交流却有些拧巴。我们之间的聊天,生涩、隔膜,甚至困倦、艰难,对话像一堆无法拼接的碎片,零乱、简短,被停顿与沉默中断,无法呼应。似乎他自己的真实日常,是无法用言语讲述的。

在长时间的沉默、空白里,我忽然想起里尔克的诗《杜伊诺哀歌》:

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说:房屋,

桥,井,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来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我知道,所谓历史,无非是今天鲜活日常生活的细节。但是,每一个人的细节,都是一个小径分岔的秘密花园,就像连队盆景园里那些缤纷的花朵,每一朵都是不同的,我想看见一个真实的,曾经和现在浑然长在一起的陆建登,他生命里那些饱满的甜蜜,抑或绵细的惆怅。诗人穆旦在一首诗里写道: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的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网相交。

我就镌在那个网上。

和他聊天,我为什么会没来由地想到穆旦《有别》里的诗句?说真的,我并不十分清楚。但这些文字,像飞翔的鸟群,没来由地从我的天空掠过。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我和他面对面坐着,近得几乎能听到他身体里的嘶吼、快乐、痛苦,海浪般蓬勃、涌动的挣扎,还有岛上那些被他无数次凝视、冥想过的树、花朵、礁石、狗、黑山羊。但我的好奇和聆听得不到响应。我觉得他心里的话都没说出来,那应当是一种经过时间的反复淘洗,亮晶晶地长在他的骨头里,流淌在他的血管里,或者雾一样挥之不去的东西。他的沉默使我的脑海里又浮起了冯至先生的诗。这很奇怪,是以前很少有过,或者不曾有过的。

在我与他简短、无声的交谈里,这些雪花般飘落的诗句,不断在我的脑海里涌动、闪烁。而陆建登,在我眼前慢慢变换成一种复杂的难以呈现的意象。

但是,从他安静的神情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淡定与从容,他的不声不响、不焦虑、不急躁的品性,也许正是这小岛给予他的一种品质。

与陆建登同岁的四级军士长何洪海,是炮排六班长。这个六岁女孩的爸爸,跟我聊天,身子会不经意地前倾、侧脸。从他的姿态和神情里,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交谈有问题,被什么阻隔着。一问,才晓得他一直铆在炮长岗上,被实弹射击的巨大炮声,震伤一只耳朵。听人说话,他必须侧耳聆听。

二十八岁的上士彭桂,今年刚结婚。说话时,眼角眉梢会不经意间荡漾水波似的笑。

时光呼啸,十年过去,当年同他一起上岛的七个战友,有的调走,有的退伍。现在,那一茬兵里,只有他还坚守在岛上。

他记得刚上岛时,在岛上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撑不住了,“日子太寂寞,太枯燥”。

他一次次给部队上的叔叔打电话,要去学驾驶。他想出去学完车,离开小岛,永远不再回来。叔叔说:学车什么时候不能学,什么地方不能学,在岛上好好干,先当一个优秀军人,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怎样的军人才是优秀的军人?彭桂心里是模糊的,至少还不完全清晰。

夏天,小岛热得像一个蒸笼。但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同年兵,像从海里捞上来似的,人在前边跑,身后的汗珠子一滴滴落在水泥地上,滋啦一声就不见了。他玩命跑五公里,要将自己的短板变成强项。

有一天,这个战友在跑步中中暑,送到三亚人已经休克。但医生最后用电击硬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第二年,这个战友退伍下岛,彭桂噙着满眼泪水,在一块礁石上坐了整整两个小时。彭桂在风里无声地跟他反复交谈,他追问他玩命背后那个看不见的推力。

彭桂兄妹三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那年母亲怀他,算严重超生,为躲避惩罚,父亲先带着母亲东躲西藏。他长到八个月大,父亲又带着母亲和他逃到山西,靠下矿井挖煤糊口,在外边一直熬到上学才回老家。

这个战友下岛后,彭桂再没向叔叔提过调动的事,也开始默默地玩命,并很快成长为连队步兵和地炮专业多能指挥班长。

2014年,连队选送他参加上级汽车维修。学习结束,集训单位想留下他当培训队教员,彭桂没留在广州,毅然回到了岛上。

他扭过脸:“你别看这岛小,却是人才的摇篮,这几年,我连队有十一名战士考进了军校,四名战士提了干。”神情颇自豪。

是什么让他的梦想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那个战友,还是他的童年?跟他在一起聊天,我隐隐感受到他性格里有一种浑然难辨的东西,像苦与痛蕴含于爱,水溶于水中。我知道,有时一个人不经意间的一件事、一句话,会悄然改变或影响另一个人的成长方向。就像岛上这些树,即使脚下的泥土是贫瘠的,水是咸的,它们仍会相跟着,向着阳光明亮的方向生长。

岛上的淡水是金贵的,一直靠船定期补给。洗漱、洗澡和洗衣服,只能用地表净化过的水,漱口有淡淡的咸味,发涩、黏稠。

散步聊天时,彭桂突然对我说:“我带你去看两个地方。”

他领着我来到离码头不远的一处海边。

1939年2月14日,日本侵略者从三亚湾登陆,占领这座小岛,一直盘踞到投降后才撤离。撤退时,匆匆忙忙炸毁了上岛时建设的码头,留下一个炸毁的旧码头,在潮水里时隐时现。

然后,他又带我爬上小岛一块高地。在一截露出岩石尺许的四方水泥桩上写着:昭和十四年,海军水準。

站在这个战争的遗迹、侵略者的罪证前,我正在心里踅摸他为何要领我看这两块辣眼的伤疤,他肯定无数次注视过这毒刺一样的桩子。他翘望着对面的城市兀自说:“我班长说,三十年前,三亚湾还是一个小渔村。这几年变化好快,一年一个样,海南建成国际旅游岛,三亚肯定比现在更迷人。”似乎那座城里的繁华、时尚、前卫,他是熟悉的。

我拿手机埋头拍仙人掌上金黄的花朵和一颗颗紫红的果实。他站在旁边看:“有时累了,心里恼躁,我会爬上这里坐一会,心就静了,也亮堂了。”

我没问为啥,没必要问。立在轰轰隆隆的风里,我把视线投向苍茫的大海和复杂的人间,这个小岛,在这个地方存在了无数年,有多少人会将自己的青春、热情和梦想跟这岛联系起来?它的令人窒息的狭小与寂寥,为多少曾经守望过它的人打开过另一扇门或窗?

脚下的后山长满仙人掌,荆棘密布,平均坡度60度,陡峭崎岖,一直没路。去年春天,上级请了两个地方工程队上来勘察,都说这个悬崖似的地方没法修路。

真不能修吗?连队官兵没灰心,主动请战:“别人不干,咱自己干!”

没有机械,用背驮,杠子抬,绳子吊,官兵们顶着烈日,劈石背沙,不到一个月,就修出了这条百米长的石阶路,彻底打通了环岛巡逻线。现在算上这条路,岛上有九条路。在这荒草、礁石、寂寥密布的岛上,有多少坚毅峥嵘的背影,一茬接一茬伫立在呼啸的风和时间里?

船在涌动的涛声里离开码头。我回头,小岛最高处哨楼前的旗杆上,国旗迎风招展,如一块碧玉上怒放的凤凰花,红得耀眼。那些守岛军人的故事,多像簇拥着她的植物,茂密、蓬勃。

(2019年3月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