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都?”玄懿轻启朱唇,语带笑意,“龙离了海,还是龙吗?”
“那……”郁穆担忧地望着玄懿,眼神中满是不安。
“梁王叔。”玄懿侧首唤虞荟上前,低声对虞荟低语几句,随即起身,步伐轻盈地离去。
夏本等一众官员急忙起身行礼,待玄懿身影消失,方才围拢到虞荟身旁,急问道:“如何?公主可有示下?”
虞荟微微一笑,拍了拍夏本的肩膀,低声道:“老兄,你运气不赖!公主对魏公颇为赏识!”
此言一出,周围官员纷纷道贺,夏本更是喜形于色。
虞荟话锋一转,拉近了与夏本的距离,轻声续道,“还有些条件得细细商议,比如魏公日后的任职之地……或许得再斟酌一二。”
又是一场漫长的谈判,夏本心中暗自叹息,深知联姻之事,往往需得数月乃至年余方能尘埃落定。每当看到希望之光乍现,却又被冷水浇灭,实乃心中之苦楚。
苍穹之下,鹅毛大雪纷至沓来,如絮如织,兰若急步上前,撑开油纸伞,为玄懿法师遮去漫天风雪。
玄懿驻足,仰首凝视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那场夏日暴风雪的回忆。
那是元绪五年夏日,玄懿之父为征服叶言国、通西域,亲率大军西巡。大军行至金露幽谷,此谷狭窄险峻,士兵们只能鱼贯而行。
忽而狂风骤起,积雪漫天,转瞬间冰雹如注,天地为之色变。将领与随从失散,山谷中哭喊连天。
士兵们因严寒与饥饿,伤亡惨重,几近十去六七,连玄懿的姑姑也未能幸免,葬身于开满金露梅的山谷之中。为了取暖,大家都顾不上男女有别,士兵和宫女嫔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玄懿法师作为宣扬谛教的重要人物,亦随军出征。风暴之中,她与皇帝失散。皇帝十分忧心,派亲卫熙载去寻找玄懿。
就在熙载找到玄懿时,山谷中此起彼伏的声响终于引起了雪崩。
熙载在终年积雪的罗曼山上求学三年,对这一切最是熟悉不过,他拉起玄懿向着雪崩的侧面狂奔。
银色的巨浪席卷而来,地上竟然裂开一条缝隙,两人一起跌入了地洞之中。
那地洞之中都是厚厚的冰层,洞口被雪所埋,洞内寒冷异常。
两人饶是修炼过内功,有意放缓呼吸,在长久的寒冰之后最后还是坚持不住。
待到体力耗尽,还是没有人来营救,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两人还活着,或许外面的人都被掩埋了。
到了最后,他们也不得不抱在一起取暖。
渐渐的,两人开始呼吸困难。那时的他们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如果没有那个契机,熙载或许永远都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多半是要共赴黄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允许我说出这不敬之言吧。”熙载在玄懿耳边轻轻道。
玄懿此时已经开始意识模糊,轻轻地应了一声。
“讲坛下第一次见你,我便知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知己,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来到罗曼山,你总是出现在我梦中,我才明白我的心意。你一心向道,不念凡尘,我也早已从男女之爱的业障中解脱,只愿今生相伴左右,共赴大道。我不信怪力乱神,不信因果报应,但是对你,我希望有来世。”
玄懿听得清清楚楚,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究竟是掩埋在密闭山洞的求生本能,还是被言中心事的情感共鸣?
玄懿抬头仰望,她看到洞顶之上微光点点,道:“耿耿星河,迢迢牵牛,皎皎织女,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玄懿这句话是说:夜空中银河明亮闪烁,牛郎星遥远而清晰,织女星皎洁明亮。今天是何等的吉日良辰啊,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如此璀璨之景!
“法师?法师?”兰若见玄懿法师一直在出神,轻轻唤了几句。
玄懿从回忆中抽离,对兰若微微一笑:“走吧。”
却说熙载结束了公务,回到自己房中,却见仲挺坐在里面等他。
熙载关上房门,在炉上烧水,准备沏茶。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何不往前一步呢?你何时如此怯懦了?”仲挺道。
仲挺见熙载没有回答,又道:“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昀都没有点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炉上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熙载取下茶壶冲泡,一股茶香在室内弥漫。
仲挺又道:“你不会是顾忌着郭夫人吧?和离就是了。这年头结婚离婚的多了去了,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况且你们又没有……”
“她不会选我的。”熙载未置可否。
仲挺急得直跳脚:“你跟昀说过吗?你都没跟她说过,她怎么知道你的心意!”
“我不想干涉她。”熙载给仲挺斟了一杯茶。
哦?这家伙是有自信只要自己说了,昀就一定会答应吗?
仲挺恨铁不成钢,问:“如果她选你了呢?”
“那我一定会娶她,不论有多难。”
仲挺听了,豁然站起,就要往外走。
“子期,你去哪?”
“我问昀选不选你!真是受够了!”
熙载打量着仲挺,微笑:“你替谁去问?”
仲挺气恼不已,回头瞪着熙载:“替我!这个为你们两个操碎心的大兄!”
仲挺在家是弟弟,在熙载和玄懿面前却总以兄长自居。而熙载在家是隐忍克制的兄长,父亲常年在外任职,他在弟妹们面前有时也要扮演父亲的角色。在仲挺面前倒是可以难得“受宠”一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弟弟。
他们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他们的一言一行更代表身后的家族。
熙载的意思很明确,你跟我谈情谊,我就跟你聊感情;你跟我提立场,我就跟你分析利害。
熙载听了仲挺的回答,道:“跟我在一起,只会毁了她。”
“你说什么?”仲挺一愣。
熙载示意仲挺坐下,真诚地看着仲挺,道:“你想过没有,一旦我跟她在一起,旁人会怎么议论她?说我们早就勾搭成奸了,攻击她的道心,攻击她的一切,把她这么多年辛苦得到成就踩到泥里。”
熙载看着仲挺疑惑的眼神,解释道:“世人想要诋毁一个人,无外乎从这两方面下手:一个是钱,一个是性。尤其是对女子,仿佛给她们戴上‘淫’的帽子,就能把她们所有的成就一笔勾销。”
仲挺抿唇不语。
“譬如夏缜自己想做皇帝,就在檄文上说上皇逼淫了庶母和胞妹京兆公主。明明逼淫庶母就足以抹黑上皇,为何还要加上京兆公主?京兆公主是能上史书的人物,说她跟兄长不清不楚,即便是受害者,也能抹去她的一切。”熙载继续解释道。
仲挺此人重情重义,视熙载和玄懿如手足,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他听了这话,自是十分愤怒,道:“这些歹人!”
“恨虞室的人太多,想尽一切方式要诋毁,诸多优秀的皇族子弟中,独剩昀法师秀于林……”熙载注视着仲挺。
“可是,她马上要成亲了,这难道不会削损威信吗?”仲挺忧心道。
“当然会的。但对目前的她和谛教来说,这是利大于弊的。她已经得到了长老院和八僧会的认可,这就是整个谛教的决定,是开诚布公的,而不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仲挺听明白了熙载的意思,看着熙载,轻轻问:“你真的能接受昀跟其他男子成亲生子吗?你……真的能忍受得了吗?”
熙载默然片刻,道:“不拘泥于一人之侧,各持分寸,互不束缚,坦诚相告,共商对策,不失自由与天地。此中微妙,恐非世俗所能尽解。”
仲挺摇头:“我是个俗人,无法尽解,但我始终支持你们,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他想起一事,问:“既然不能是你,她为何还不点头?”
“她还在等,等那个人出现。”熙载道。
“那个人?”仲挺听得一头雾水,“这里就我们俩,能不能别打谜语了?”
“我也不知道会是谁,更不能帮他们作弊。”熙载微笑,“你去见她吧。”
此时的玄懿法师正在和随喜不知在交代什么。
随喜道:“尹贤道长那边都交代清楚了,侍卫们的巡班也协调好了。”
玄懿颔首:“就等他自投罗网吧。”
这时,弦歌进来禀告说仲挺来了。
仲挺将来意说明,玄懿微笑:“恐怕世间唯有你真心为我们着想了。”
仲挺给玄懿瞧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怎么说的仿佛只有我在儿女情长一般,倒给你拖后腿了?”
玄懿微笑摇头:“不,有你这么一位重情重义的朋友,是我和多闻三生之幸。你的至情至性是这世上最难得的宝物,是值得我付出一切去保护的。”
玄懿回到话题上:“夏本一直都知道我与多闻的事。夏本虽不像他夫人那般当面羞辱,但他也认为我是个很不堪的人。”
“夏丞相知道多少?”仲挺问。
“他知道的比奚夫人多,很多事没有夏本的支持,奚夫人是做不成的。最初夏本撺掇多闻与我在一起,是为了让多闻能快速晋升;后来,他逼迫多闻与我绝交,是害怕我看穿他的谋反之轨。”玄懿道。
“当初你们二人绝交,都说是奚夫人临终逼迫,没想到竟是如此……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仲挺看着玄懿,略有些惊讶道。
“不,我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只是当时有个奚夫人在其中,一叶障目。如今回想起来,奚夫人也不过被夏本拿来做了挡箭牌。”玄懿道。
玄懿神色有些严肃:“夏本自入京以来,一直很忌惮我和多闻接触,他既希望用我和多闻的旧情互相吊着彼此,又害怕我们联手架空他。所以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与介祉成婚,最好是能让多闻主导此事。”
玄懿微微一笑:“若我选择多闻,夏本一时还动不了我,首先就拿多闻开刀。”
“老头心眼真多!”仲挺啐了一口,而后叹息不已,“虽然这么说对亡者不敬……原以为奚夫人不在了,你和他的阻碍就没有了!”
“比起合髻结发,我们更适合携手策勋。”玄懿微笑。
仲挺明白玄懿话中之意:相比于仅仅作为夫妻在生活上相互依靠,他们更倾向于成为彼此事业上的伙伴和战友,携手前行,共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