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驶出了CBD区,道路两侧变成了油菜花田,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耳边传来了流水声,一条蜿蜒的河流和这条高速路并排而行,就是这条河分开了CBD区和老城区。看见这条河路明非的精神为之一振,尼伯龙根是基于现实的虚构空间,但这个尼伯龙根里的东南西北却是准确的。沿着这条河前进,前方会有一座铁桥,越过铁桥就会离开这座城市。
诺诺一直在埋头摆弄收音机,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了扭曲的人声:“这里是……交通频……提醒……安全行驶……”
路明非心中狂喜,尼伯龙根内外的信息是不通的,但在这个虚构空间的边缘区域会接收到外界的紊乱信号。
诺诺如释重负:“幸运方向什么的都是瞎扯,我是让你来找这条河的。”
路明非微微点头,明白了诺诺的用意。河流就一定会有流向,顺着流向走就会抵达下游,这样他们就会抵达这个尼伯龙根的边缘。
咋咋呼呼的诺诺和敏锐缜密的陈墨瞳,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实,那么多年他老是忘不掉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个。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铁桥,巨大的弓形桥拱,无数的钢绳拉起桥面。诺诺和路明非对视一眼,连引擎声听着都欢快起来。
这时背后传来了钟声,路明非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击溃了他的好心情,在他们的位置仍然能看清CBD区最高最出名的那座时钟大厦,大厦的玻璃幕墙里也屹立着奥丁的身影,那座大厦以楼顶立着一座古典的罗马式大钟而出名。此时此刻临近午夜十二点,钟声轰然响起,秒钟嚓嚓地向着12点移动,玻璃幕墙中的奥丁缓缓地动了起来,右臂张开,如挽强弓,看起来是要射出那支危险的矛。
路明非能猜到整座城市里的奥丁都在缓缓地摆出这个动作,那号称绝对命中的矛终于要出手了么?面对路明非的时候,它的用法看起来更像是一根法杖。
前方就是铁桥,以迈巴赫的速度,再有十几秒钟他们就能逃出生天。路明非狠狠地咬牙,开车驶上了铁桥。
他们的身后,奥丁的虚影出手了,动作轻盈,像是丢出一支纸飞机。玻璃幕墙里倒是没有飞出什么东西来,但路明非能感觉到遥远的某处,昆古尼尔真的从奥丁的手里飞了出来,沉默地飞掠天空,像是雨夜中迷路的鸟儿。它正迅速地逼近,但是寂静无声。
车灯照亮了铁桥的尽头,死亡的重压从后方袭来,诺诺惊恐地扭头看去,无法看清的黑影正高速地穿越他们刚刚走过的、和河流并行的高速路,带着闪电和风暴,沿路的灯被它压灭了光辉,玻璃灯罩也在一连串的爆响中化作一场玻璃的雨。昆古尼尔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它,绝非什么绘制雷电之花的画笔,而是命运指引的死枪,甚至……死神本身!
昆古尼尔飞上了铁桥,悬挂铁桥的钢缆像是音符那样跳舞,铺设了沥青的桥面被随着昆古尼尔而来的锐气掀翻,暴风雨被震开为真空,某种强大的力量像是把空间都给扭曲了,透过它看世界都是扭曲的。路明非狠狠地一脚下去,感觉是把油门踹进了气缸里,迈巴赫怒吼着驶出铁桥,桥边立着这座城市的界碑,上面写着巨大的、鲜红的数字“0”,意思是说从这里开始道路重新开始计算长度了。
他们终于赶在昆古尼尔之前驶出了这座城市,那一刻,鲜红的“0”像是巨大的烙印砸入了他的脑海。
0号高架路……0号出口……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在他心底深处轰然爆开,他竟然不敢再向前,而是想要踩下刹车。
铁桥对面本该也是宽阔的高速公路,可是迈巴赫像是越过了悬崖那样往下急坠,在诺诺和路明非的惊呼声中,迈巴赫重重地砸在斜坡路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向深渊中去。路明非想方设法要控制住这辆车,但地面上水流如瀑,车轮止不住地打滑。透过前窗看出去,路明非和诺诺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巨大的火色圆光就在他们的正前方,圆光中央威严的神明端坐在八足天马之上。
前方就是他们拼尽力气逃出的高架路,道路两侧亮着街灯,他们在那条高架路上行驶的时候以为它是笔直的,此刻从高处看去它如同飘带般缠绕在群山之间。可他们怎么回到这里的呢?原本以法拉利和迈巴赫的动力都登不上那陡峭的天路,现在他们却像是从云端猛冲下来。
“彭罗斯阶梯!彭罗斯阶梯!”诺诺高呼。
路明非恍然大悟,道路在这座扭曲的城市里构成了彭罗斯阶梯,它非常奇妙,你沿着这道阶梯一直向上或者向下,却总能回到原处。路明非的老家东边靠海西边靠山,地势西高东低,路明非也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高架路下来之后一直走的都是下坡路,但彭罗斯阶梯把他送了回去,东边的尽头和西边的尽头诡异地连接在了一起,高度差神奇地被抹平了。
彭罗斯阶梯在三维世界中是个几何学悖论,却能在更高维的世界中存在……所以尼伯龙根事实上是个……高维空间!
他们现在想明白已经太晚了,之所以奥丁和他的英灵们没有追逐路明非,不是他赢得了狂猎的胜利,而是没有必要。
这个尼伯龙根的结构也许跟路明非想的完全不同,它是个放射状的星形结构,条条道路最终都通往奥丁的脚下。
它根本没有边界可言,它是永恒重复的彭罗斯阶梯,是周转的莫比乌斯环,是全世界的雨都装不满的克莱因瓶!
昆古尼尔从背后追了上来,时间的流逝速度忽然变慢,路明非能清楚地看见那支矛的轨迹,
它带着狂风和雷鸣而来,超过迈巴赫之后,以尖锐的角度调头,从正前方射来,把前窗玻璃炸成了碎末,与此同时,诺诺痛苦地呻吟起来。她的锁骨下方,以那个漆黑的洞眼为中心,燃起了金色火焰,外衣瞬间被烧毁,只见素白的肌肤上血污尚未干透,那个被雷电之花击中的地方,竟然睁开了一只怪异的眼睛!昆古尼尔的矛头上,也睁开了一只类似的眼睛,两只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彼此。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长在诺诺身上?那两只眼睛凝望的目光难道就是……命运线?被牵引着,一定要相逢。
路明非没时间想这些了,他想扑向诺诺,却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压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他惊慌地大吼。
时间终于停下来,路鸣泽的意志早已驾临此间,总算把因果进程锁定在最后一刻。
迈巴赫停止了旋转,昆古尼尔也停止了突进,飞溅的玻璃渣悬浮在空中,像是星星的雨。路明非大口地喘息,惊魂未定。
“你还来得及跟她道别。”路鸣泽轻声说。
路明非缓缓地回过头,路鸣泽一身黑西装,系着白色的领带,怀着抱着白色的玫瑰花束。
“混蛋!师姐还没死呢!”路明非怒视路鸣泽,“叫你来是让你想办法的!”
类似的衣服路鸣泽穿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北京地铁里,他为夏弥送行,第二次是在那个十五岁少年的葬礼上。
“不,她已经死了,被昆古尼尔锁定的人,剩下能呼吸的次数是有限的。”路鸣泽轻声说。
“不帮忙就闪开!我自己来!”路明非解开安全带,想把那支矛踹飞。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昆古尼尔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的轴线完全对准。分明它只是毫无依凭地悬浮着,却像是被焊死在空间里了。
这倒难不住路明非,昆古尼尔挪不动没关系,那他就挪诺诺。可是诺诺刚一移动,昆古尼尔立刻偏转,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互相看着。
“因果已经种下,她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她活着的状态,只是生命的残影。”路鸣泽耸耸肩,“我也无能为力。”
路明非心中一寒,这还是路鸣泽第一次主动拒绝跟他交易,这是魔鬼都不敢应承的交易?
“对于不能改变的结果,能做的只是缅怀,不看她最后一眼么?”路鸣泽抚摸着诺诺的长发。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诺诺,这一幕居然很美,像是大师笔下的油画。呻吟的女孩,宿命的矛枪,粉碎的玻璃如同星雨,穿过红发的缝隙,诡异的眼睛互相凝视,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恶鬼。所有的元素都暗示着死亡,可能死亡的降临,本就是一场盛大的美,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黑夜静静地替换白天。
路鸣泽把花束放在诺诺的膝盖上,推门下车,走入风雨中。路明非大声地喊他,可他像是根本没听见。
时间开始融化,风也流动起来,悬浮的雨滴开始摇晃,没人卡住命运的齿轮了,昆古尼尔微微震颤起来。
“滚!滚!滚!”路明非死死地抓住昆古尼尔。
时间忽然解冻,像是玻璃崩碎时的裂响,巨大的惯性带动了路明非的双手,倒像是他抓着矛刺进了诺诺的胸口。
他还在怒吼,世界却已经黑了下来。漆黑的世界里,血像温热的泉水,浸没了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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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世界都是哗哗声,路明非缓缓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他坐在那辆本该被炸毁了的法拉利里,车就停在高速路边。
芬格尔站在雨里,前方停着那辆洋红色的比亚迪,打着双闪,副驾驶座上的诺诺正隔着车窗跟芬格尔说话:“你怎么来了?”
“能不能有点义气?三人结伙跑路,跑到半途两个人都不见了,剩下的那家伙不去自首就不错了!”芬格尔气哼哼地说,“请问你们是出来幽会的么?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原谅你们不带我!”
“幽会你妹!我们特么是出来吃烤冷面的,行不行?”
“幽会不带我就当你们还知道廉耻,吃宵夜不带我的话那就是无耻了!”
“你别是一直跟着我们吧?鬼鬼祟祟的。”诺诺斗嘴斗不过他,只好切话题。
“那倒不必!”芬格尔龇牙,“师妹呀!你也别怪哥哥对你没信心,你毕竟是我绑来的,我怕你跑了,所以在你的裙子里塞了个定位器。”
诺诺柳眉倒竖,立刻摸裙子,果然在裙边摸到一个硬硬的胶囊般大的东西。她撕开缝线,从里面抠出一粒银色的胶囊状物,估计是个GPS定位器。她恼火起来,想用定位器去砸芬格尔,却被路明非一把摁住。路明非把她摁在座椅上,拉开衣领就往里面看……芬格尔大惊失色,双手捂嘴,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恐。
路明非爆血都没胆量对诺诺胡来,这是搞不清当下所见是梦境还是现实,难道说刚才的那些都是梦?雨夜中尼伯龙根、威光赫赫的神、豪迈的狂猎、宿命的矛,盛大而美丽的死亡……这种梦境未免也太高级了,他不想听诺诺跟芬格尔斗嘴,急于确认诺诺的锁骨下方有没有那只恐怖的眼睛,要是没有那就对了,世界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开了个小差。
诺诺也大惊失色,先是惊叫起来,旋即想起这不符合自己的人设,挥舞手刀敲晕了小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