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第一天,我把衬衣掖在西裤里,蹬了双皮鞋。北京大暴雨,皮鞋和半个裤腿都湿了。到了会议室,发现其他新同事都是短裤配凉鞋。
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摆在桌上。我右手边是个短发女孩,毕业证底下的签名是“周其凤”,我立刻想到“化学是你,化学是我”。她是北大乌尔都语专业的。我长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个语,后来一想到她的专业,就想成温都尔语,想到温都尔汗和林彪。我指着她的学位证问能不能拍照,她给了我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儿。
第二天,全员拉去妙峰山军训。胖高胖高的教官,指挥我们齐步走时要注意“裤缝儿”,双胳膊双腿使劲儿摩擦迷彩服,发出“唰唰”的声音。我们一边齐步走,教官一边吆喝:“裤缝儿!裤缝儿!”好像卖裤缝儿的。等到吃饭,先围成一圈立正,下了口令才能坐,刚坐下,又被教官骂:“谁动的?让你们调整座椅了吗?”白菜土豆,稀汤寡水,一星期没形成大便。一周后,被军用卡车拉到某机关听讲座,听完吃自助,当天就大便了两次,终于放心了。
培训完了租房,我和两个同事,租了两室一厅。盘锦的同事直奔主卧,转了一圈:“这间我住了。”我赶紧跑到次卧:“那我住这间吧。”二泡只好住客厅。“二泡”是外号,军训时老冒泡,大家都说他二,就叫二泡。他一开始很生气,后来习惯了。
我第一次见二泡时还没毕业,是来北京入职体检。看见他,心想:我们这批人里,怎么有年纪这么大的,得四十好几了吧?问起来,说以前在新华社当记者,我瞅着他脸上不知道是没刮净还是又长出来的胡茬,心生敬畏。谁能料到这么个人,居然只比我大一岁,又在军训时迅速夺得“二泡”的称号。
租好房子,要添家什。老山有个二手市场,就是旧货市场,二泡喊我:“走,去二货市场逛逛。”我一开始和盘锦同事走得近,因为我俩把仅有的两间卧室占了,二泡被挤到了客厅。但没过多久,我就和二泡走得更近了。有次丢了钱包,找盘锦同事借三百块钱吃饭,他摸摸兜里没钱,要给我取,到眼科医院门口的自动取款机,输了两次密码,都错了。后来我找别人借的。盘锦同事很快胖了起来,二泡笑他屁股大,他说,屁股大,能力强。
上班不久,我们仨和一个顺义同事吃涮肉,顺义同事展示他新买的什么东西,我搭不上话,也不想太拘谨,憋了半天问:这多少钱啊。他没搭理我,头扭向一边吃串,吃完,呷了口啤酒,觑我一眼,仰起脸:“给你提个建议。没事儿别老钱、钱的。没意思。”
单位迎接七十周年,成立了庆典办公室,B主任负责。各部门抽调一大堆人,我也被借去跑腿儿。大家天天加班,很多时候加班也没什么事儿,但可以吃一顿吉野家。不过我吃不成,因为我是下属公司的。我以为天天加班,B主任该很忙,没想到偶然听人说,他经常在办公室看《三国演义》。不是对着电脑看,他办公室有台大电视,坐在沙发上看。
临近庆典的一周非常忙,忙彩排,每天差不多要过了十二点才能回。最后一天,庆典完了,班车拉我们回去,听说B主任要请吃海底捞。那会儿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有个年纪大的女同事,五十来岁吧,说不去了,回家睡觉。有个男同事跟她年纪相仿,大概也是处级,说,“行,那你先回吧,等会儿洗完澡我就过去!给我留着门啊!”一车人哈哈大笑。
班车把器材道具运回来,物业的门没开,等了十分钟,没人来,B主任那边喊吃火锅了。大概就是要“留着门”的干部哐哐踹了几脚门。停了一会儿,又哐哐哐几脚。当然,是踹不开的。他放下脚,轻松地说:“今天晚会很成功,大家心情好。要是心情不好,这门早就开了。”
我不想去吃海底捞,太晚了,但又不好不去。到了石景山万达,B主任敬大家酒,有人白的,有人啤的,我拿王老吉碰,也没人说啥,只有盘锦室友冷笑着看了看我。他用一次性塑料杯,斟得满满一杯白酒,贴到B主任杯前碰了,一饮而尽。可惜B主任正跟别人说话,没看见,他遗憾无比。吃到中间,我上厕所,见他也在,刚抖完,涨着脸喊住我:“王路,我跟你说,可千万别叫我学会这一套。”说完拉上裤链,恨恨地回去敬酒了。
庆典结束后,我依旧在投资管理部做点儿杂七杂八的活儿。有家控股集团总部搬到了我们楼上,方便来单位听领导指示。有次小活动,W总的发言稿是我写的,简短半页纸,他回头碰到我说:“我见过这么多人写报告,文字干净的不多,你是一个。”后来听说他想让我去他们集团,我们公司老总说不行,王路是台里的人。我想,假如去了,工资会高些吧。
他们公司有个B总,嗓音特别,每次路上见到我都会说:你在共识网的专栏最近怎么没更新了?你写的我都看。那会儿我在共识网和观察者网开专栏,写历史文化类稿子,赚点生活费。观察者网只发过一篇,后来的稿子,编辑总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不给他写了。以后只给《女报》和腾讯大家写过。
体制内干满三年,要转正考核,还是拉到沙河总政基地。我没去,跟朋友去王府井吃饭了。在东方新天地门口,接到一个电话:“是王路吗?有人要跟你说话,你等一下。”我马上反应过来。因为一般人找我,不可能让别人代拨电话,我就说:“H台好。”他很满意我一下猜到是他,骂道:“你小子!”他就是当年到中大面试我的人事办主任,后来晋升了。他命令我第二天去参加转正考核。考核内容是体能测试,3000米、立定跳远,还有笔试。我洋洋洒洒答了一通。回去继续申请离职。
申请递上去,久久下不来,人事办不批。我妈让我送礼。我是不可能送礼的。在二泡办公室的通讯录上,找到那位领导的手机号,战战兢兢发了短信。后来终于在他办公室见到他。他问:“你是去腾讯吗?腾讯给你多少钱?”我说:“不是腾讯,是凤凰。九千。”他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说:“就这么点儿出息?啊?九千块就把你收买了?要是两万,你去还差不多。”又问我现在工资多少,那会儿加上住房补贴每月三千四。他听了说:“怎么那么少?你们工资都这么低吗?你去人事办吧。我给你调部门。”我执意要走。他骂了我几句,说你根本不知道孰轻孰重!然后签了字。我非常感激他。他签字后,人事办主任很快签字了。我就结束了体制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