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吃懒做,从没想过侍弄花花草草。偶然逛商场,看见静默在一角的绿萝。床头正缺点什么,就把它领回了家。
领回家,并不好好地养。我的胃不好,不能喝凉水。每次水凉了,就得跑厨房倒掉。自从有了绿萝,残水就倒进绿萝盆里,屁股不用挪开椅子,也不用专门浇水。在我这么懒蛋的主人手里,它疯长起来,密阴阴笼罩了半个床头。
去年三月,我回老家打官司,北京的租约刚到期,匆忙搬完家,把绿萝扔在阳台就走了,也忘了浇水。回来已是清明,推开门,叶子全枯了,层层铺在地上,像女人的裙。
我才有些怜惜。毕竟,领回家是要好好养的。我是个负心的主人,在它长得最出落的时候,都没仔细端详过它。也可能因为绿萝太寻常,而我好高骛远,对身边的好熟视无睹。直到要拎起花盆下楼扔掉,才感到愧疚。
电梯迟迟不来。小时候,去表弟家玩,每次到回家的日子,我都期待车不要来,这样就可以多住一个晚上。我忽然想,绿萝是不是还想在我家多住一个晚上。就舍不得扔了。
转回房间,剪掉所有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取半杯水,细细浇进去。我并不指望它活。浇水不过是尽人事,给自己一点安慰。这些事情上,我还是挺唯物主义的。
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糟糕,家里的官司没有着落,我体检又查出了问题。风雨大作的午后,从安贞医院徒步走回望京,四围灰暗,了无生趣。眼见许多美好终将离去。我打算戒了肉,清心寡欲一点。就在那个晚上,仔细端详绿萝,发现不知何时悄悄探出了小脑袋。我发现得迟了,探出来的竟不止一株,有点虎头虎脑。
绿萝是残春渐褪时给我的最大安慰。很多事情,在你以为十分糟糕的时候,微细的美好在不经意处悄然生起。我又不唯物主义了,我想,假如绿萝能长回从前,一切都会再好起来的吧。
不久,接到领导短信,说给我加工资。那本来不是加工资的时候。又不久,积攒两年的书稿也谈妥了。很快,公司决定运营主笔,我被时尚频道的美女同事带去商场挑衣服拍商务照。一切都出奇地顺利,所遇的一切人,都对我出奇地好。就算打官司,虽然结果无着,也结识了不少善缘,给我启发和安慰。绿萝在我顺风顺水的境遇里,一点点生长,发枝抽条,像最初遇见时那样,静默在一角不语,却停停点点复苏成从前的密阴阴。
十二月份,它已经有些影影绰绰的风姿了。从零长起是有点儿慢,但很扎实。每一片叶子,都是在我居住的房间里吐露的。在并不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从泥里汲取养分。不知那些污秽的泥,如何能生起纯净的绿。佛经说,莲花开在污泥里,善法也从五浊恶世生起。越是污秽的地方,越是修行的道场。我从梧桐树下挖了泥,培在绿萝盆里。
春节回家,我早想好了办法。用一个盆,添些水,绿萝坐进去,水刚刚覆过底座。纵然北京的冬天再干燥,水也不会在我离开的日子蒸发殆尽。呵护绿萝是我回家过年之前最重要的事。悉心安顿好,才关上房门背着书包出发。
过了年,人长了一岁,绿萝也长了一岁。一岁对人来说,只是生命的几十分之一,但对绿萝来说,就挺长的。在家乡的寒夜里,我不止一次想起绿萝。想到再见的时候,它出落得更加水灵。要说它是我的好运,也没有道理。一个人的好运来自平素多做善事,多对人好,并不在乎养了花花草草。但我有时候,宁愿相信没道理的东西,只因为美好。
绿萝是造化的赐予,让我从心底愿意分出精力来照料一样东西。佛家讲究布施,要人分出心血和精力,赠予外物。当还能照料周围的物事时,你就是慈悲有力量的。我本是懒散的人,对身外之事素来漠然,有了照料绿萝的经验,渐渐发觉自己还是可以给予别人帮助的,哪怕一无所有,至少能给些关心。佛经的道理,在养绿萝中一点点体会。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绿萝这样默然地向我宣流法音。
可佛经还说,诸行无常。节后回京,推开门的刹那,我才看见自己的愚妄。盆里水没有干,花却被淹坏了。泥土浮肿,像鱼的鳃。叶子凋萎大半,根几乎全断了,被泡成了面条。我只怕它干枯,却没想到,被我亲手淹坏了。我常自恃聪明,却总在事情一塌糊涂后,才察觉自己的无知。
拍照片发给妈。妈说,只要根没全坏,就还能活。我把烂掉的根拔除,修剪了枝叶。叶子只要没萎垂,就算枯黄了,也留在盆里,期待它能返青。
我对绿萝的留心比先前多了好多。每天起床,先要看看有没有长出新叶子。回到家,看看。写文章累了,看看。睡觉前,再看看。看久了,我觉得自己不是糊涂吗?没有多余的根,叶子哪能凭空长出呢。
我把剩下叶子里最大的几片剪下来,均匀插在花盆里,不敢太密,怕它们抢营养,又去梧桐树下挖了土,筛去石子,一一碾细,撒在花盆里。
妈告诉我,去超市买些花肥。我恍然大悟。去了果然欢喜,花肥琳琅满目,还有许多吊兰、富贵竹、薰衣草。我喜欢薰衣草香,挑了一袋,选了新的花盆和土壤,抱向收银台时,忽然觉得不好。
我只有一盆绿萝。每天看它好多回,用手捏捏泥,看是干还是湿。每天在同样的角度拍下照片,比较和前一天的变化。有了薰衣草,我对绿萝就不会那么在意了。想要好看的花,超市多的是,随便买一盆,也比我的绿萝好。但我之所以爱那盆绿萝,只因为它是我的,它每一片叶子都是在我居住的地方长出来的,与我用同一只杯子喝水。我转过身,把薰衣草放了回去。
我期待绿萝的复苏。佛经云,见世安隐。我现在不想它长得多好多茁壮。前几年,我总是期待意外的机遇降临,期待事业的转机。现在只期待自己和亲人平安健康。这已是很大的奢求。我也不要绿萝多好看,哪怕幼小,哪怕还孱弱,只要它活着,慢慢度过一天又一天,就很好。
在期待中,我感到时光的煎熬。每当诸事繁冗,时光飞逝,看见绿萝,就又觉得时光漫长。低垂的叶片里,看不见一点点起色。任是一次次驻足端详,也不见变化。可我能做什么呢。肥不能施多,水也不能浇多。只好在一旁静默地看着。
扦插的叶太嫩,慢慢都死掉了。黄叶继续凋萎,绿叶日渐黯黄。从前去咖啡馆,从来不会留意绿植。现在走到哪里,看见绿色叶子,就会想起我的绿萝。见别人的绿萝长得好,就生起艳羡和惋惜。这是不该有的执念。绿萝终归不属于我。不会因我的欢喜而生长,也不会因我的惋惜而停止凋衰。它生在这世上,有它要遵循的法则。而我只是它生命中的一个邻人。只是当我把它抱回家,愚妄地以主人自居,就不免要承受这些。
道理虽然如此,可一年多的陪伴,让我还是会将它的生命与我的生活连在一起。可世上哪有一种美好,会因人的不舍而驻足。绿萝的陪伴,也对我的生命有了塑造和改变,虽然只是在微小的细节上。至少让我这样从来不在意花花草草的人,开始用心留意一片绿叶的枯荣。
绿萝只剩下不到五片叶子,我也慢慢开始接受它终有一天要离开的事实。悲伤在所难免,但生活原本如此。绿萝一天天凋残,又何尝不是对我的开示:生命中远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如何可以不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