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陷入沉寂,船尾传来了悠悠扬扬的箫声。
箫声未止,王原忽然拍了桌面一下。他气自己不中用,眉头皱得都快将五官挤作一块儿了,拱手道来:“关兄,小弟今日邀你前来,是要关兄替小弟去审魏明安,审出他背后的人和家中妻儿下落。你出示令牌和文书即可通行。”
关珣不置可否,摆着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笑问:“那关某进去还出得来吗?”
王原瞪大了眼睛,点着桌上的文书:“这就是重点!”他咬重后边两个字,四下察看一番,又接着说道:“要的就是个铁证如山,关兄去见过魏明安就是铁证。到时候,官印和令牌丢了,主事和书令史不认,关兄何从解释?王某说个不字,便是帮凶,要连坐。”
关珣侧首看他:“那你会认吗?”
王原激动地站起来,拍拍胸脯:“我乃忠良之后……可我怯火啊!”瞬间萎靡下来,又坐回圈椅上了。“关兄当知如今情势,若有大理寺复审也罢,可偏偏官家前年并入武德司,你要是被抓,后果可想而知。”
“其实关兄去与不去都落得一身腥,王某只盼关兄能够化险为夷。此番说明,之后要有个万一,王某也只能早晚给关兄烧香拜佛。如果事与愿违,那就……王某天天给您烧纸,每年仲秋摆宴放鞭炮!”
关珣破防失笑,终于放下戒备。之前没发现这人这般有趣,胆小得来却也算得忠厚了。“得了吧,王主事,我看忌日坟前要看你放顿鞭炮是要等到你与我齐天之时了。贵人多福报,今日关某先谢过王主事了。此番若能逃过一劫,关某陪你一块儿放鞭炮!”
两人笑罢,再无先前嫌隙,交谈甚欢。关珣虽有顾忌,但王原也是个明白人,不该说的只字不提。罢了,王原告辞,说自己仲秋请了旬休,今日得回都官府上完成公务,让关珣不必再送。
关珣与王原拜辞在运河岸边,此时近午时,行客往来不绝。
王原走后,关珣又回了遮雨栏。就如王原说的,付了半天的钱,虽是刑部所发,终究是不见光,那不花白不花,别浪费了。
关珣想着便觉得好笑,负手招来岸边的跑腿去买蟹肉羹和三鲜面,又托另一个买了紫苏甜姜饮。那两个跑腿的男子上了遮雨栏,关珣便叫船夫开船,让三姐妹不必拘谨,先吃好再弹《梅见欢喜》,却不必着急,时间还长。
三姐妹看着眼前的吃食,相互看了一眼才动嘴。小妹听雨小声道:“难得有这般照顾的官人。”
小阁里开着窗户,关珣半卧在竹榻上,让那俩跑腿的给自己捶肩按腿,摆起了大官儿的谱。
其中一个穿短褐的上来给他捶肩,背向岸边。“方才王原走后,有三个盯梢的走了。”
关珣眯着眼半躺着,模糊地嗯了一声:“不奇怪。认得吗?”
邓良道:“不认得,身上没别的标志,都是练家子。”
关珣道:“办妥了吗?”
邓良道:“办妥了,夹在奏章或马车暗匣里。一次打一窝,总有几个下锅的。”
关珣道:“你继续盯着。我明日还要去一趟大牢,不管何事,你都别管,传出死讯也别管。好了,过去换永长来。”
邓良顿了一下,没有走开:“可是平溪那边怎么办?他一直在查鬼窟的人,我们也在盯着。”
关珣忽然睁眼,仰头一躺,复又阖眼,只缓缓说道:“鬼窟的人不必找了,后面的事情也不必推他们身上。至于平溪,放他去吧,我都赶他不走,你们别暴露自己。”
邓良不知关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回要把事情尽数推给鬼窟,这时候怎么临时改了?但上头发话了,哪有他质问的道理。
关珣打了个手势,换了那叫永长的少年来。
永长是个看着很精神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与邓良换了位子给关珣捏肩,小声地说:“案头和血书都被拿走了。昨夜还来过一个,头儿也认识,叫苏勉。”
每月的第五日,关珣都会差人将抄录的案例交于刑部复审。这一次奉命回京,便提早上报刑部,自己将亲自上交狱案列书,还有徐州一带搜罗假户行牒和真族细作的长籍。
血书自然是有,但带来的不会是真。
关珣换了个姿势,又问他:“上回走私南货,判了十二年刑期的苏勉苏六郎?”
永长道:“是他。拙荆跟去挽香居,发现他与一个妇人见面。小的打听过,是张福海的庶女张舒娘。”
关珣兀自寻思,难怪苏勉肆无忌惮,当时被抓也不露半点惧色。原来不是鬼迷心窍,而是背后有人。
他那日放的‘火种’是徐州带来的造假狱案列书,其中一份便是苏勉的案例。
这么说来,当年他接手的案子是撞刀口上了。一个苏勉,一个张福海,都是齐氏的爪牙。
苏勉怕是顾着前程才去官廨里搜,不想这回是要自毁前程了。
永长又说:“这妇人不待见苏勉,只是替张福海传信,匆匆要走却给苏勉打了耳光。来看热闹的多了,苏勉就跑了。”
关珣想起苏勉那时的模样,目光有些鄙夷:“那厮好色,你让环朗去打听。你盯着那几家的动静,别的别管。”他说着,隐约见阁外人影闪过。
永长刚要起身去看,却给关珣拉了回来:“走什么?跑腿跑不快,捏肩也捏不好,小伙子你行不行啊?”
永长脸色泛红,乖巧地又坐回原处,换了邓良出去察看。
船尾三姐妹一直没听见他们说话,忽然见关珣把人拽回来又说了那番话,脸色变了又变。
二姐听风小声道:“难怪供我们吃好喝好,原来不好女色。”
大姐惜春眼神警告妹妹:“既是客官,不可失礼,今日的事都要烂到肚子里。”
二姐小妹频频点头,这点道理,她们都懂。
船靠岸了,关珣让邓良和永长先走,他再留些时候。三姐妹偷得半日闲,便弹了一首江南采荷谣。
关珣跟着节奏拍膝盖,觉得有什么人进来了。他当作不知,却听见来人噗嗤一笑,笑声还在竹榻边上。
他蓦地睁眼,见向阳又是男装打扮,一双杏眼成了月牙儿,脸上笑靥如花。
向阳捧着脸看他:“真像个游手好闲的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