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开皇政局及隋炀帝上台

杨坚出生于一个佛教信仰浓厚的家族。根据魏徵等撰《隋书》的记载,杨坚于大统七年(541)六月癸丑夜出生在冯翊(治今陕西大荔)般若寺,出生时长相特别丑,“为人龙颜,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1]。这种“相貌非常”让他没能留在母亲身边,而是由一个尼姑抚养长大至十二岁。隋文帝称养育他的这位尼姑为“阿阇梨”(导师)。因为从小沾染佛教,隋文帝的佛教修养很高,其知识结构和个人思想具有很浓厚的佛教色彩,可以说他是一个典型的佛教皇帝。一方面,佛教是他个人的信仰,另一方面,他也用佛教进行政治宣传,巩固自己的统治[2]

隋文帝时代,佛教已经渗透到中国社会生活、思想世界和政治活动的各个角落。不论是在首都还是地方,城市还是乡村,到处都可以看到寺院、佛堂、石窟、塑像。从皇帝、贵族到普通百姓,都普遍受到佛教信仰的影响。中国人庆祝生日这一风俗便是受佛教的影响,而隋文帝也是中国第一个庆祝生日的皇帝。仁寿三年(603),隋文帝下诏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六月十三日,是朕生日,宜令海内为武元皇帝、元明皇后断屠。”[3]隋文帝庆生的原意是为了感谢父母生育自己的恩德,而到了唐代有天长节,是为了庆祝唐玄宗的生日,现在日本人仍在天长节庆祝天皇的生日。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传统政治合法性的论述,主要在天人感应、五德终始学说的框架下进行。统治人民的君主是“天子”,天授符命于天子,天子顺天命统治人民。君主是否拥有统治人民的符命,有赖于图谶和祥瑞的解释;君主受命于天,统治有方,致天下太平,则可以封禅泰山(或中岳嵩山),向上天报告。在这一体系之中,“天命”可以转移,若君主所作所为违背天道,则有灾异示警。若君主不思反省,则天命会被上天剥夺,转入异姓。佛教的传入带来了新的意识形态。佛教与功德有关系,如果累世修行积累足够的功德,就可以获得一定的果报。君主为什么能当皇帝呢?就是因为累世修行积累的功德。佛教改变了中国人对宇宙的看法,在新的世界(时间、空间)中,为世俗界的君主们提供了将自己统治神圣化的新理论,也为君主权力在世俗和神圣两界的扩张提供了条件。

杨坚取代北周之后,一反前朝灭佛政策,转而扶持佛教。这当然跟他自己的信仰有关,客观上也为他博取大众的支持、巩固统治提供了条件。对于隋文帝护持佛法的举措,民间佛教碑刻往往对其极尽歌颂之能事,并将其称为护持正法的转轮王[4]。比如《宝泰寺碑》记:“值周并齐运,像法沉沦,旧塔崩颓,劣有□迹。大隋握图受命,出震君临,屏嚣尘而作轮王,救浊世而居天位。”[5]隋文帝代周而立,拨乱反正,将佛教从灭佛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在佛教徒眼中,是护持正法的君主,杨坚又统一天下,显然是转轮圣王的格局。隋文帝也以佛教的理想君主自居,其敕云:“佛以正法付嘱国王,朕是人尊,受佛付嘱。”[6]我接受佛嘱托的正法,我以正法来统治人民,这种表达实际上跟传统的中华帝王是不一样的,没有天命的观念,反而把统治的合法性比附在了佛教上。所以在统一全国大功告成之后,隋文帝并没有去泰山封禅,而是代之以全国大规模的分舍利建塔,“建轨制度,一准育王”[7]。封禅是天子所为,而分舍利建塔是转轮圣王的标志,这两种不同的现实政治行为对应的是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8]。南北虽然分裂超过三百年,但是都接受佛教作为主要的信仰体系。佛教实际上在巩固隋帝国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图 3 隋文帝青州胜福寺舍利塔下铭。山东益都出土,现藏山东青州市博物馆。仁寿元年(601)十月十五日,隋文帝首次进行全国性的分舍利建塔活动。青州胜福寺与其他获得舍利的各州寺院同时埋藏舍利并修建佛塔。这一舍利塔下铭的主体部分祈愿:“维大隋仁寿元季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青州逄山县胜福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诸王子孙等,并内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途,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闻法,永离苦空,同升妙果。”后面署名分两个部分,上面是朝廷派出的人员,包括敕使大德智能、侍者昙䛒、侍者善才三位僧人以及敕使羽骑尉李德谌;下面是青州地方官员,包括长史邢祖俊、司马李信则、录事参军丘文安、司功参军李□(告)。书法出自孟弼。据史料记载,胜福寺埋藏舍利时,出现了舍利放光的祥瑞。

经过北周的灭佛运动,关中佛教受到沉重打击。隋文帝要推动佛教并利用佛教作为巩固统治的手段,首先要做的就是将新建的都城大兴城——也就是后来的长安城——打造成为帝国的佛教中心。隋文帝拜关中高僧昙延为师,虔诚信佛。除了本地的昙延僧团之外,隋文帝还将被征服的北齐地区的六位高僧及其弟子召到大兴城,历史上称之为关东“六大德”入京。这些僧团奠定了长安佛教的基本力量,构成了长安城寺院结构的基本格局,比如六位高僧中的洪遵,其再传弟子道宣成为戒律的集大成者。而神圣空间和世俗空间的彼此影响,也构成了这座都市宗教生活和世俗日常珠璧交辉的独特风景。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伽罗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她的名字“伽罗”即来自佛教,意思是一种沉香。他们结婚的时候,杨坚还属于高攀。独孤皇后是独孤信的第七女,唐高祖李渊是她的外甥。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很独特。他们志同道合,杨坚阴谋夺权之前,独孤皇后给他打气:“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9]可见其坚毅果决。

然而独孤皇后的嫉妒心也特别强,非常记仇,一有成见便很难化解。开皇十三年(593),隋文帝喜欢上一个宫女,独孤皇后转身就将宫女杀了。文帝发现后大为震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二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上,扣马苦谏。上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10]独孤皇后从一开始就参与政治,宫中称她和杨坚为“二圣”。独孤皇后的这种性格也影响了隋朝的政局,例如只要有大臣的妾怀孕,她就在隋文帝面前攻击他们,要求贬其官或者削其爵。隋朝最有才干的大臣高颎也因此遭到打击,和文帝关系恶化。而她对隋朝政局走向更大的影响,是干预了继承人的更换。

图 4 隋大兴城(唐长安城)平面示意图。长安是一个佛教都市,城市的天际线被佛塔所装点。城市生活受到佛教深刻影响。隋文帝将新都命名为“大兴”——来自他自己的爵号,城叫大兴城,宫叫大兴宫,修建的第一所寺院叫大兴善寺。

隋文帝最初对权力传承是很自信的。这种自信也不是没来由——他的五个儿子,包括太子杨勇、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皆由独孤皇后所出。隋文帝还跟大臣们夸耀:“前世皇王,溺于嬖幸,废立之所由生。朕傍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若前代多诸内宠,孽子忿诤,为亡国之道邪!”[11]但是实际上在权力面前不要说亲兄弟,哪怕是父子都有反目成仇、兵戎相向的可能[12]。隋朝统一中国之后,鉴于巩固统一的考虑,将诸子用半分封的形式派遣到重要的地区担任总管,比如蜀王杨秀在蜀地统治长达十余年,至今在四川还能看到杨秀捐造的一些佛教造像;汉王杨谅于山西、河北长期经营,拥兵几十万;秦王杨俊曾镇守襄阳;晋王杨广则在江都担任扬州总管十余年,负责管理新近被纳入隋朝版图的南方领土。强大的地方势力集团又跟这些具有皇室血统的亲王联结在一起,彼此倾轧。

独孤皇后不喜欢杨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杨勇有好几个姬妾,且不喜欢正妻。而晋王杨广就不一样,按照《隋书》的记载,“姬妾但备员数,唯共萧妃居处”[13]——隋炀帝只喜欢萧妃,也就是后来的萧皇后。这一点跟野史的记载完全不同——在野史里隋炀帝是一个荒淫的皇帝。跟隋炀帝相比,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要多得多,但他一直以一代明君的面目出现。所以是不是明君跟有几个女人真的关系不大,以私德评价人物难免狭隘。

以往的研究,都把杨勇被废黜的原因归结于晋王杨广勾结大臣杨素陷害杨勇,其实根本原因是隋文帝想要废掉杨勇。若没有隋文帝的授意,杨素等大臣也不敢贸然攻击储君。从隋朝到唐朝前期,皇帝和皇太子之间都很难相处。太子杨勇在中央参政,权力很大,不仅东宫有一大帮官员拥簇,而且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军国政事及尚书奏死罪已下,皆令勇参决之”[14]。隋文帝对权力的痴迷让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挑战其权力,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当作为皇位继承人的杨勇的权力威胁到皇权时,隋文帝毫不犹豫地对其进行打压。有一年冬至,文武百官都跑到东宫去朝见太子杨勇,杨坚非常恼怒,从此杨勇“恩宠始衰,渐生疑阻”[15],两人关系出现了裂痕。失去权力的危机感让杨坚不断打压杨勇。他抽调东宫的精兵,此举遭到大臣高颎反对——高颎的儿子娶的是太子杨勇的女儿。隋文帝恼怒说道:“我有时行动,宿卫须得雄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16]隋文帝和杨勇之间的关系最后变得极为恶劣,用隋文帝自己的话说,“仁寿宫去此不远,而令我每还京师,严备仗卫,如入敌国。我为患利,不脱衣卧。昨夜欲得近厕,故在后房,恐有警急,还移就前殿”[17]。他担心杨勇夺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上厕所都要考虑安全问题。在废黜杨勇时,隋文帝还指示太史令袁充提出天象证据。太史令袁充进曰:“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上曰:“玄象久见矣。”群臣无敢言者[18]

隋文帝在隋唐二朝所获评价呈现两极。比如唐朝初年,魏徵对隋文帝评价还比较高,但是房玄龄就认为,“主上本无功德,以诈取天下”[19]——隋文帝没啥本事也没功德,靠欺负孤儿寡母和阴谋诡计夺取了天下。而唐太宗李世民则批评隋文帝虽然心细,但是没有大局观。他总是怕别人不服,所以所有事情都自己干,对大臣都不信任。

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谓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决,虽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复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20]

李世民认为自己相比隋文帝做得要好的多。李世民非常善于表扬自己,不是光善于自我批评。用后见之明来看,很多人会认为,隋文帝最大的败笔,是更换储君,让杨广上台,最终导致隋朝二世而亡。

杨广在南方十余年,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南方士人参与的幕僚集团。杨广本人十分亲近南方传统,他的夫人萧氏正是来自萧梁家族。杨广广泛结交南方高僧,比如天台宗的智者大师,更成功得到了南方士人的支持。杨广效法东晋王导,言习吴语,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吴方言,会稽虞绰、吴郡潘徽、丹阳诸葛颖、江左王胄等江南才士都投入他的帐下。他大量收集、编纂图书典籍,对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不少贡献。这一时期,《文选》学逐渐发展起来,从南方的一种地方学问,最后成为全国性的知识。南方文人柳顾言、虞世基、裴蕴等也因此成为他坚定的支持者,并在杨广即位后担任了重要的职务[21]。在谋夺储君之位的过程中,他在南方集聚的力量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甚至定下策略:“若所谋事果,自可为皇太子,如其不谐,亦须据淮海,复梁、陈之旧。”[22]也就是说,如果能当上太子就最好,如果不成功,就占据江淮,恢复南朝梁、陈的南方割据局面。后来在隋朝瓦解初期,杨广并没有选择回到长安或者洛阳,而是选择去他长期担任总管的江都。最后他的被杀,也是由于滞留江都的关陇武士希望回到关中引发的暴动。

晋王杨广在江都的统治,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声望,开皇二十年(600),西突厥达头可汗入侵,杨广又为行军元帅,督率杨素、史万岁等分道抗击,再次取得大胜,由此“声名籍甚,冠于诸王”[23]。也正是在这一年,文帝废黜杨勇,改立晋王杨广为太子。同年十一月,杨广携带家眷回到京师。跟他一起的,还有大批南方的核心幕僚。隋炀帝在京师的东南方建造慧日寺,邀请高僧入住,其中很多是来自他传统势力范围的江淮地区。仁寿四年(604),文帝去世,隋炀帝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官方史书暗示文帝遭到了杨广和杨素等人的谋害,但其实缺乏足够的证据,这是一次和平的交权。炀帝即位的这一年是历法上非常重要的上元甲子年,被天文星占学家赋予了非凡的历史意义,隋炀帝也因此大肆宣传,自视甚高。不服气的汉王杨谅在原先的北齐地区举兵造反,但是最终被击败,隋朝进入了炀帝时期。

[1] 《隋书》卷 1《高祖本纪上》,第 2 页。

[2]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 年。

[3] 《隋书》卷 2《高祖本纪下》,第 53 页。

[4]Arthur F. Wright, Buddhism in Chinese Histo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pp.51—67.

[5] 韩理洲辑校:《全隋文补遗》卷 2《宝泰寺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年,第66 页。

[6] (唐)法琳撰:《辩正论》卷 3,载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等监修:《大正新修大藏经》第 52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 年,第 509 页。

[7]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 18,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666 页。

[8] 游自勇《隋文帝仁寿颁天下舍利考》,《世界宗教研究》2003 年第 1 期,第 24—30 页。

[9] 《隋书》卷 36《独孤皇后传》,第 1260 页。

[10] 《隋书》卷 36《独孤皇后传》,第 1261 页。

[11]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8 页。

[12] 韩昇:《隋文帝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

[13]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9 页。

[14]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8 页。

[15]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9 页。

[16]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9 页。

[17]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91 页。

[18]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94 页。

[19] 《资治通鉴》卷 179《隋纪三》,第 5585 页。

[20] 《旧唐书》卷 3《太宗本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 39 页。

[21] 牟发松:《论隋炀帝的南方文化情结——兼与唐太宗作比》,《文史哲》2018 年第 4期,第 77—92 页、第 167 页。

[22] 《隋书》卷 61《郭衍传》,第 1684 页。

[23] 《隋书》卷 45《房陵王勇传》,第 138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