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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感觉到吗?当你的飞船开始折叠空间时,危险系数就会增加一个量级。你能挺过这一关吗?

——文氏集团飞船公共通道上的涂鸦

并不是所有的难题都是史诗般的,即使是传奇人物也会受伤,即使只是轻微的小伤,但给他带来极大的不便。

沃立安靴子的内侧摩擦着他受感染的脚指甲,使他步履艰难。但他并没因此感到愤怒,反而觉得很讽刺,让他有了新的感悟:沃立安·厄崔迪,著名的圣战英雄,一个活了两个多世纪的英勇战士,如今却饱受人性弱点的折磨。

现在他陪着船长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从周边的太空港飞往厄拉科斯城,此时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传奇人物。尽管沃尔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外表,不过马里厄斯·菲利普斯船长并没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沃尔一头黑发,脸形瘦削,一双灰色的眼睛。他又高又瘦,与那位矮墩墩、胖乎乎的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一看,他和菲利普斯船长截然不同,但沃尔总有找到自己与别人的共同点的天赋。他由衷地喜欢这位商船船长,并钦佩他在管理这艘纳尔干运输船时的冷静和游刃有余。

飞船着陆后,两人穿上了传统的蒸馏服,以便能在厄拉科斯干旱的环境中使他们体内的液体得到重新收集和循环。菲利普斯不安地摆弄着身上的这身衣服,说:“我讨厌这个沙漠星球。”

由于沃尔以前穿过这种蒸馏服,所以他停下来帮助菲利普斯将过滤管塞到他嘴里,并调整了一下脖子上的配件。“我在这里开采香料时穿过这东西。”

调整完毕后,菲利普斯生硬地向沃尔表示感谢。菲利普斯曾多次出差到这里,但对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一窍不通。“至少还能忍受,”他一边调整胸前的聚合物面料,一边说,“要不是为了香料带来的利润,我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呢。如果有大公司肯要我,我绝对不会为纳尔干这个破航运公司卖命。”

一阵热风从沙漠吹来,两人继续走着。“这地方环境很恶劣。”沃尔对菲利普斯的话表示赞同,并尽力忽略自己脚上的疼痛,以免让对方注意到他的步履蹒跚。“只有当地的弗雷曼人和巨型沙虫能适应。”而对于自己的背景和过去,沃尔并没有对这位船长讲起。这个星球上有太多令他不愉快的回忆。

格里芬·哈克南死在了这里。而我没能救下他。

在他们一起旅行的几个月里,船长喜欢上了沃尔,并任命他为大副,管理为数不多的几个船员,因为纳尔干航运公司给的薪水太低,船员的流动率很高。在这艘货船上,没人知道沃尔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晓他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他抛下名利,也不想承担重大的责任。他完全摆脱过去,就像蜕掉老皮肤一样。为了确保自己的隐私,沃尔在航行途中使用了开普勒这个姓氏——那是他生活了多年的星球,他在那里建立了家庭,生儿育女,养育后代,直到一年前才离开。

自从科林战役结束后的八十多年里,沃尔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但他在战争中的形象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被众人遗忘。如果有人把他的相貌跟过去记录里的影像相比较,就会发现相似之处,但谁能想到他竟然就是真正的沃立安·厄崔迪呢?在这里,他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沃尔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因为他已经受够了生活在尊贵荣耀和众人的期许中。

即使在漫长而血腥的圣战中,沃尔也从未沉醉于胜利、荣誉和喝彩。战争带来了无尽的杀戮、悲剧和痛苦。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所做的甚至超过了众人的期待,并亲眼目睹了思维机器的陨落和灭亡。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整个世界迎来的是政治腐败、阴谋诡计和道德沦丧,在这些面前,沃尔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受够了战争和所谓的贵族生活,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更适合他。他更喜欢默默无闻、轻松自在的状态。

不久前,他本在偏僻的开普勒星过着舒心惬意的生活,后来却被迫去萨鲁撒·塞康达斯乞求皇帝为他生活的星球提供保护。作为交易的条件,他同意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并发誓远离帝国政治和公众视线。离开家人是痛苦的,但沃尔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变老——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却都已渐渐衰老。同样的情况之前也曾发生,那时他和第一任妻子以及全家生活在海洋星球卡拉丹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是不可避免地选择离开。

在向皇帝萨尔瓦多立下承诺后,沃尔去了厄拉科斯隐姓埋名,在一个香料开采队里干活,开始新的生活。但即使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他的过去也依然缠着他不放。这个叫格里芬·哈克南的小伙子,虽一心复仇,却毫无经验。他指责沃立安·厄崔迪毁了他家族的贵族地位和名誉。年轻的格里芬本不该离开家族领地——兰基维尔,但他却被名誉所累,最后死在了厄拉科斯,死在了别人的复仇中。为了维护这个年轻人的荣誉,沃尔把格里芬的遗体送回了他的老家,送到他的家人身边。

这次经历让沃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因为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他对厄拉科斯的厌恶程度,远远超过菲利普斯船长的想象。当他们进入主城时,他十分不安。

船长看了看沃尔跛着的脚,问道:“脚疼吗?你在船上受伤了吗?”

“我能坚持。”他更喜欢让这个人自己得出结论。因为趾甲感染这种小事太微不足道了。

厄拉科斯城是个贫瘠的边境小镇,镇上的房屋都饱经风沙的侵蚀,街上都是土路,沙土飞扬。沃尔对这里各种乌烟瘴气的聚集地和各色各样古怪的当地人都十分熟悉,尽管他不认为还有人记得他作为一个不起眼的香料开采队员时的日子。这里的居民无论男女,大多粗鲁野蛮,就像这里的环境一样恶劣无情。他们来这的原因各不相同,大多数人都不愿跟人讲起自己的事儿。所以沃尔跟他们很合得来。

沃尔和船长在主街上的约定处等着。“我想让你见见我常联系的客户,”菲利普斯说,“如果你学会了如何谈判,与人达成满意的交易,那我就可以让你成为我的代理人。”他咧嘴一笑,“这样我就可以待在船上,让你独自到这个沙土满天飞的地方来了。”

联合商业公司掌管着在厄拉科斯的香料业务,并无情地捍卫他们的垄断地位。大多数香料都是通过文波特股份集团的空间折叠飞船进行运输的,但像纳尔干航运这样的小公司,可以通过行贿获得特别许可,以高昂的成本向遥远星球的小众市场运送和销售美琅脂香料。菲利普斯船长与一名“原料供给人”合作,后者可以避开一些限制和繁琐的规定,让他们把高档香料运上船。

沃尔和船长在遮阳篷下的阴影里尴尬地等待着。在约定时间过了十分钟之后,一个穿着布满沙尘的长袍的男人缓缓朝他们走来,周围风沙四起。

“我很忙,”香料商人奇米特说,他自己迟到了,却好似在对他俩发火,“今天有好多人跟我买香料。我同意跟你们见面,但并不保证会答应你们什么。希望你们值得我跑这一趟。”

“我的船已经做好准备,跟往常一样载满货物,”菲利普斯说,“还是按照以前的规矩。”他给沃尔介绍这位商人,说:“奇米特和我已经打了多年交道了。”

“今天的价格有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朋友。”奇米特夸张地摆出悲伤的表情。尽管蒸馏服的兜帽把那人脑袋的大部分都遮住了,但他脸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一道在下巴上,另一道在左眉毛上。他说话时,那双因长期吸食香料而格外湛蓝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菲利普斯船长,这让沃尔觉得此人有些狡猾,并不诚实。

菲利普斯一下子被激怒了,说:“没有办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厄拉科斯做生意简直危机重重。联合商业公司又捣毁了一个香料偷采基地,杀了一百多个香料开采工人。他们把香料死死攥在手里,除了文氏集团以外,任何人想要得到香料,都必须行贿……哎,我说老兄,这年头香料太贵了。光上个月,沙虫就吞下了三台香料开采机,而且沙尘暴也比以往更加频繁。这就导致机器设备的维护和替换成本大增。我也没办法,只能再加收百分之十五的费用。”他温和地一笑,“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对你收的钱比别人少多了。”沃立安在一旁观察两人的交谈,但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纳尔干航运是一家小公司,一下子涨这么多钱,我们负担不起呀,”菲利普斯抗议道,“厄拉科斯永远有沙虫和风暴,维护成本也永远都那么高。”

“而一切也永远都是联合商业公司说了算——可这家公司如今实力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冷酷无情了。”

菲利普斯挺直身子,说:“要么我们还按照原来的价格成交,要么我就去找其他商家谈谈。”

“那你尽管去找别家谈好了,那时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人愿意绕过联合商业公司跟你做交易。”奇米特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等被他们拒绝几次之后,你再联系我吧。但这样会伤害我的感情,到时我的要价会更高。”

菲利普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沃尔,沃尔回答说:“我知道另外一些地方,有些跟香料开采队员和货物搬运工挺熟的香料商人。”

于是船长转过身,弃奇米特而去:“我们要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