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汗涔涔。噩梦连连,怎的个锦被能护?
银针起,汤药落。生死攸关,怎的个凡医能救?
叶芫卧在榻上,芳泽殿里御医来往不决,凌昆焦急地侯在寝殿外,心中苦不堪言。
这孩子,直接修庙尘爆出岱渊最大的丑闻。后宫天降的金钗香材、北郊塌出的半边金矿、御花园湖里无端浮出的腐尸。
“唉,叶辉兄,你可是给我点透了心,道明了理,赔了个儿啊。”
风飘摇,卷走一片枯叶,打卷的飞到殿外,直直扑到一架凤宁殿的轿子才换了方向。
这轿帘是从西域海运来的蕾丝纱,镶着东海献贡的特色宝石,内衬一段翠竹幽紫绸。
繁复华丽,奢华尽极。
在这晨曦时分,一两丝光里都能透出写波光粼粼的意味来,半分不落地勾去往来人的视线。那枯叶一扑,蕾丝纱上宝石叮当作响,空空回荡在悠长无人的宫道上,久久难寂。
一声声响的清脆,扣在凌昆心绪难平,击中凌司尘担忧不止,拉扯凌思远生长未全的良知。
屋内炭火燃的旺,进出医者的衣服都渐渐薄了,直至单衣才停,却仍见官帽里汩汩淌下汗来,连宫女都个顶个换着班来祛祛寒气。
传出宫去,市井只叹句云泥有别,天人之姿自是苦难更多,难渡难渡啊。
端木炎的鸽子笼空了又空,连轻甲都拆了,只为做个机械鸟来传信回国,急说老大来看病危的儿子。
至于叶芫的哥哥,自是有影子扮着。
在云川渔阳殿里高设佛堂,日复日假惺惺插柱断魂香,念着西域语的诅咒,美名其曰为远走的幼弟祈福。
又怎会有人知晓,这芳泽殿殿前的华丽轿帘内。暖气团团,奇香摄魂,宝珠玉翠,美人或娇或媚,围着中间锦衣华服的主子。
不是岱渊尊贵无二的慕容丽清,而是云川那位乖巧懂事的叶瑄大皇子。
帘微拂,纤手勾,只当皇后看皇上,宫中凤念飞龙安。不知毒香幽幽,心肠歹歹。恨人不识春花意,恨土不护花艳丽。
终是一人不得,难得人人心。
朱唇轻启,呷口花茶,丹蔻微移,戳死只彩蝶,轻巧放进玉贝丛中嚼了去,闪粉在齿间流转,白的森然,红的骇人,精怪?
一个宫女踉踉跄跄栽进殿内。
风起,云集,雨欲来,满楼水汽。
宫女满脸慌张的从脏兮兮的衣裙里扯出个布包,在衣服上颤着手蹭了又蹭,跪行到服饰华丽的美人三丈远处,暗红色羊毛毡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
“小的…”
一口污雪呕出,又脏了羊毛毡,在污泥痕端开出朵花,刺目、血腥、不合时宜。
主座上的美人把丹蔻指从彩蝶笼里拿出,蹙眉向地上匍匐的人一指。
冷冷开口道:“个个狗娘养的东西,吃着皇家细米细粮的,竟忘了狗的命数,倒在我面前穿着宫服装人了。”
话未尽,彩蝶笼子被重重掷在羊毛毡上,紫竹条纷纷断裂扁塌,几只幸运的蝶扑腾着飞出了笼,却又误飞向烛台,瞬时丢了性命。
活物炙烤的气味和着慕容丽清制的香在殿内轻飘飘萦绕,随风可逝,却硬是压的每个人弯腰,沉重、悲痛、这是他们被预定的结局。
不及慕容丽清再开口,立马有宫人前去取过布包。
仔仔细细拆好,再由另一人接过,用香薰过后,才轻轻放在金丝檀木镶玉盘中,端到慕容丽清方才放置蝶笼处。
地上匍匐的人在吐血后就断了气。
也没人帮忙整理整理衣裙。
就被宫人们卷在了脏污的羊毛毡里。和那个破损的珍贵的蝶笼,一起扔进出宫的破烂板车上。
草草用脏衣服一遮,向着北郊而去,拋进乱葬岗。
慕容丽清在布包到眼前时,妖艳妆容的脸才微微动容。
像个闺阁少女般,硬是在胭脂水粉里填抹娇羞的绯红,极珍重地捧起一卷纸张,拿到唇边,来回用朱唇磨蹭。
又忽地想到什么,冷冷瞥一眼红木砖上低着头的一群宫人,这视线似刀,冰冷、寒凉、刻薄、刺骨。
直盯到每个宫人都低着头退下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立马换上少女单纯的笑。一点点的把朱红印到每张纸的左下角。
那个盖着云川国章的地方,是由他亲手盖章的地方,残余一丝袖上香的地方。
哦,这香被毁了,是那群笨狗干的。笑脸破裂,轻轻放下手中纸张,收入一个隐在座下的青玉匣子。
丹蔻、青玉、乌发、金钗,香风袅袅。
别院的暗室里,一群宫人被小小的刀子剐了,片片叠摞,足足数筐,又运到六皇子的兽笼里,片刻销毁个干净,业务熟练程度可见一斑。
芳泽殿内,陌梅陪在帐边,左脚伤处早该大好,却因为日夜疲劳,这伤愈是越拖也缓。
中间叶芫迷迷糊糊醒过一次,看见陌梅的疲态痛心不已,费力锤着被子让陌梅去休息。
最后犟不过陌梅,让人搬来个贵妃卧摆在床边,玉指勾着陌梅袖子才将人扯坐下,交代陌梅陪着休息,未及更多言语,又虚脱的昏了,连着数日都再未见睁眼。
面色也由玉白透红渐渐转为苍白,唇色淡的堪比胭脂入河,只余了最后浅红,病气重的厉害。
端木炎和端木阳的书信也在三日后送到了云川。
据云川宫人说,那日天色阴沉,狂风大作,抬头只见一群飞鸽扑进太和殿,而后风止阳出,阴沉全数印在了云川帝面上。
急策马,五骑护,南门直入岱渊宫,似是瞧见宫墙上似有一抹红,却也未看清,下马就奔去了芳泽,未曾回头一次。
玉佩互叩,叮当入耳,回响不觉,宫道幽幽。
红衣失色。
只看那雨丝斜密,湿了宫道,也湿了眸。
自把那丹蔻甲翻在城墙里。惘然、释然,心切切、计层层,道不清究竟是什么情。
叶辉冲到芳泽殿时,叶芫还在昏睡,满殿炭火温暖如春,冷香溢满,扑鼻地让人心静。
这香是自己小儿子才有的,自出生就是。可他太病弱,又太内敛。
受了苦总也不说。
被砸过石头,流血了冷香四散,问还强说没事。那次元元看到后眼眶瞬时就红了,怎不知叶芫在担心什么?
流血会溢香,整人的法子就变了,倒冷水、推入河、扣饭食、罚跪罚抄。
自己和元元轮番教育几次叶瑄后,叶芫确实有些开朗了,连对元元都多笑了几次,却在一切有序后。
那个自己和元元都没料到的元宵,直接把一切推回了原点。
寒疾深重,昏迷不醒,气血逆行,穴位瘀血。
经脉自此阻塞,外功再不能练。那个心向平乱海域的开朗阳光孩子,自此再不会与自己和元元笑闹。
往事回忆到元元的丧衣戛然而止,这才从冷香里回神,怔怔看着寝殿内一大一小的两个卧榻,两个从云川远走的孩子以这种方式相互陪伴。
陌梅担忧叶芫,因而睡的不深,才听到叮当的玉佩音就清醒,咪缝着眼瞧着来人。
晨光从西式五彩琉璃窗外透入,五彩斑斓间,灰噗噗的华丽衣角显现,再仔细一瞧,正是云川皇宫特供的風锦。
叶瑄早年征战沙场,内外功力都不差,怎会不知这贵妃卧上的小孩子装睡?
虽是焦急万分,但一闻那香,一见那人背影,就已是心安。
再看这小孩身边跟着的是忠心人,心中愈发欢喜。
僵硬的脸上终是显出个笑来,浅浅淡淡,却是融了人间烟火,只取一份独独留给这孩子。
至于端木—找的戏班子,究竟把那戏本唱了几个来回,怕是云川宫里不语的石头都能唱上戏词了。
叶辉来后,凌昆也放下政务匆匆赶来,一把揽过叶辉的颓丧的肩,把人直直带出了宫去,齐肩驾马,一路急奔到北郊新庙。
这才把近来事情一一讲出,一是对自家表妹凌元的薨逝,二是叶芫在岱渊俩戏园里奇怪的动静,三是祈福时连续两次的雷鸣,和那雷鸣后,从山石中跌出的金矿入口。
林辉表示儿子办事办的极好,这日日看的戏本竟然有这等连环作用。还这般仔细缜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论算计人心,利用舆论。叶辉和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相比,可谓是相形见拙,甘愿佩服。
凌昆说完一大段话,声音干涩,却瞅见自己的辉兄,竟然靠在新庙朱红墙上斯斯文文地笑了。
这笑也十分惨然,先是轻笑,再是仰天大笑,最后笑到嘶哑,声音哽咽,两抹清泪从眼角滑落。
金贵帝王,荧光泪落,一泣爱妻之亡,二泣识人不清,三泣世间红尘。
于是载和十年,岱渊云川二位尊贵的帝王,在一个六岁孩童重修的庙堂里,齐齐弯腰祝香,为这红尘里沉浮的众生祈福。
不论神佛,不愧红尘。
只愿载和年号永存,世间苦痛永无;只愿红尘滚滚,有情人遇知心人,不再复有花错付,莫再空得孽缘缠;只愿他/她安好,无论阴世阳世,无论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