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原本以为朱以海阖家死难,义愤难平之下,出口便是抱怨,本想安慰几句将他安置了,就还要继续回正堂批阅海量的文书。
但没想到这位宗室说出的一番话,句句都与自己平日所想相差无几,不由得更坐直了身子问道:“公子在危急之中竟尚能与袁时中定下归降的大事!
果然不愧为太祖血殷,但归附朝廷的流贼之中也尽是参差不齐,像袁时中之类,更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呀!
大多数有用兵之才的,便如那个流贼中有些名头的翻山鹞子高杰,此人桀骜难驯,烧杀抢掠无恶不做,虽然能打,但也要慎用。
此辈虽然号称归降,但实则依然是匪,如朝廷不能善加节制,反而祸患更大,公子以为如何?”
朱以海灵光一现道:“昨日的匪兴许就是今日的官,今日的官或许就是明日的匪,而这今日的匪又兴许便是今日的官,但这今日的官可未必不是今日的匪!
那史公以为,这高杰与两淮防务总兵官刘良佐刘大将军相比,谁是官,谁又是匪?”
史可法一惊问道:“怎么?公子南下留都,难道那刘良佐有甚不肖事,冲撞得罪了公子吗?”
“唉,别说是我,淮河之上,有谁不曾听闻这两淮防务总兵官的大名?又有谁不曾感受过他了不起的官威?哈哈哈哈哈!他老人家的表侄子,现如今还正在淮水上打劫过往商船呢!
无论是杭嘉湖兵备道,还福建右参政,通通不在这表侄子的眼中呀,对来往商旅随手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碍于刘大将军的官威,想必宪之公接到的种种地方士绅的抱怨,也都只敢是说,淮水南北匪患猖獗吧?谁又能料到,这匪患,既是匪,也更是官!
宪之公可能猜的到,刘大将军不知是从何处调来了两艘水师的战舰,那可真是威震八方,横在淮河之上,不交出钱来,谁也不许过!”
朱以海借这史可法大谈匪类难治的机会,抬出来刘良佐的问题。
“此事我已隐约猜到,但他竟调了南京江防的水师舰船吗?恐怕他不敢吧?”
史可法听到此处,不禁有些错愕,用水师巨舰封锁淮河,这是什么丧心病狂之人才能干出的事?
他立刻起身到厅堂门口,叫来了小厮去传,负责水师的职方司主事过来问话。不一刻那胖胖的主事,呼哧呼哧的奔到了二堂台阶之下,躬身行礼自报身份之后,史可法教进,他才小跑着进了堂上。
史可法问他水师舰船数量,那主事却答一艘不少,史可法不禁动怒。
但他坚持说不少,甚至赌咒发誓,以官位做保!说到后来更是恭请史阁部和堂上的众位大人,一起到船坞之中查看,绝对一艘不少!
史可法和朱以海对视了一眼,俞起蛟和秦羽良也纷纷作证,淮水上的那两艘巨舰,大炮齐备,若不是水师官船,又能是什么?总不能是刘良佐私下偷造的吧?
众人都颇为费解,但那水师主事却道:“其实江淮防务虽然吃紧,但毕竟是不如献贼要紧,水师的军费一直都是紧着围剿献贼的步军兵马使用,水师兵士的饷银还能发的出来,已然是极勉强的了!那水师的大船舰说起来都是一二十年前营造的老舰。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船坞里的那些巨舰,船底的木板早就被水给泡的朽了糟了,根本就开不出船坞啦!就算强行开出来,从大江走到淮水,在路上就得散架了!”
待那主事说出这番实话,所有人都是信了的,这种不好的事情,八九成一听便都是真的。
当下史可法道:“若不是江防水师的船舰,这天下虽大,这厮却是从哪弄来的如此巨舰?难不成是他竟敢通倭吗?”
朱以海听到通倭,首先便觉不会:“那倭寇何德何能?又有什么能耐造的了如此大船?光是其上所载的十余门乌黑的粗管大炮,倭人就无论如何没有!”
史可法接口道:“倭人本国区区三岛之地,自然不能造此船舰,但在下疑心,是红毛番人帮倭人营造的!
这几年我陆续接到线报,倭主德川家光与西洋的红毛荷兰番人,交结颇多!若是荷兰番人所造,倒是有此可能。
我所虑者,我大明的红夷大炮,乃是从澳门葡萄牙人之处购来,尚且不能自产,听闻荷兰人与葡萄牙人为敌日久,相互仇杀,荷兰人早有驱逐葡萄牙人,在澳门取而代之的盘算!
难道刘良佐竟至于通过倭人勾结荷兰红毛番人吗?”
朱以海听到史可法说出这些话来,颇为惊奇,原本他以为凭这个时代的认知,能想到倭人,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史可法竟然连荷兰与葡萄牙正在争夺海上全球贸易主导权而斗的死去活来的事都知道。
史可法的这番话,倒是引的朱以海想到了最大的可能,他脱口叫道:“两淮盐场便在南直隶黄海沿岸,我倒以为,比起荷兰的红毛番人,要先交通倭人,借倭人牵线而与荷兰人勾结太过麻烦,我大明恐怕便有一个现成的买卖道,宪之公可曾听闻过海贼郑芝龙的大名?”
史可法一愣,郑芝龙这个名字倒是有所耳闻,只是红毛番人,倭人这些外国人,更让史可法感到敏感。
至于大明自己的海盗之流,乃属地方治安管辖范围之内,自己身为兵部尚书,不必过分追问,所以对于郑芝龙这个名字只觉既熟悉又陌生。
史可法便道:“怎么?难道这郑芝龙勾结洋人的本事比倭人还大吗?”
朱以海道:“我在兖州鲁王府中,近身有一名宦官是福建泉州人,他时常给我讲些福建近海的种种奇闻逸事,说是这位郑芝龙神通广大,海贼出身,在海上做贸易,东南沿海之地,已属他为第一,在南海这片地方,红毛番人的势力远不如他!
红夷大炮锻造技术虽是红毛洋人带来的,但在大明与周边四夷的买卖里,似乎这郑芝龙垄断了不少!我结合方才咱们所谈种种,猜想情形应当是这样的:刘良佐既然是身为两淮防务总兵官,那两淮盐场,也肯定在其掌握之中。
两淮盐场是产盐之地,无事之人,不会接近,他便在此处与海贼郑芝龙搭上关系,这两艘战舰,我看有八九成便是郑芝龙的私兵水师!”
朱以海被史可法所言启发着从荷兰人想到了郑芝龙,这人绝对有这个实力卖给刘良佐两艘巨型的战舰!只要给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没有郑芝龙搜罗不到的东西!
“当真如此吗?郑芝龙便算是东南沿海最大的海贼,他的私家水师,舰船能与大明的江防水师舰船相提并论?”史可法惊疑道。